正文 第二十五章

高陽原以為一切才剛剛開始。高陽還是高陽。但高陽又已經不是高陽了。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無論和什麼人在一起,也無論碰上怎樣喜慶的日子,高陽公主都高興不起來。為此太宗李世民很揪心了一陣。他甚至喝令後宮總動員,無論如何要治好高陽的病。然而吳王走了。千里萬里。她再也見不到這個她敬佩她熱愛她用淌血的心想念的這個男人了。其它的還有什麼意思?一切全都索然無味。後宮再也聽不到高陽的笑聲,看不見高陽的笑臉。人們都猜測她是因為生母的亡故而受了太大的打擊。

沒有人知道高陽和吳王恪之間發生的事情。只有一個無夜的夜晚和一個沒有結果的白晝。

但是確實一切全都不一樣了。這一個晝夜所發生的那一切給予高陽的是一種滄海桑田的衝擊和打擊。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幾乎痛不欲生。那麼遙遠。可望而不可即。她只能遙望月夜星空。她再也見不到三哥了,更不要說去觸摸他那結實而魁梧的身體。

高陽這樣悲傷著。悲傷著絕望。她過著鬱鬱寡歡的日子。很久。到好不容易她才從痛失吳王的悲傷和絕望中擺脫出來,她的父皇就又燦爛輝煌地把她下嫁到房玄齡的家中了。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使她成為了令她更加絕望的房遺愛的女人。

房遺直依然保有著他的銀青光祿大夫。

高陽公主無奈。她不能左右她的父皇。從此她便惱羞成怒,不再進宮。高陽有種被拋棄的感覺。被她的父親。高陽的這種心態的不平衡使她在房府中更是驕縱恣肆,無法無天。不要說對房家的兩個公子,就是對年事已高的老臣房玄齡,她也根本就不放在眼裡。她很少同房家的人交往,而是盡日呆在自己的院落中,把自己封閉起來。

高陽從此我行我素。

因為銀青光祿大夫的事,高陽對房遺直更是懷了很深的仇恨。這事使高陽在父親那裡丟了面子。她最終不僅沒有將房遺直從那官位上拉下來,反而使自己同本來最親的父親反目為仇。高陽把這筆帳也算在了房遺直的身上。她從此更恨他。對他不理不睬。房家上下對此莫名其妙,他們無以知悉在高陽與房遺直之間曾發生過的那無可言說的恩怨。

也許還因為,高陽的心中只裝著對山中那個男人的那一份愛了。她認為唯有她同辯機,才堪稱真正的愛。有了辯機,她便是無論對什麼樣的男人都不再有興趣。她甚至不在乎是不是和父皇也反目為仇。

高陽同房家人中關係最好的一個,還要算是她的丈夫房遺愛。她同房遺愛好,是因為她認為房遺愛在她的生活中至關重要。她要懷孕。她要上山與她的情人幽會。她要打擊房遺直。事實上她要做的這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房遺愛的鼎力相助。房遺愛既是她的掩護,在某種意義上又是她的保鏢。她需要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她需要時守在她的身邊。房遺愛還算是一個忠誠的人。他天生就秉有著一種奴性。在高陽沒有下嫁到房家之前,那奴性是獻給他的哥哥房遺直的。他愛他,崇拜他,追隨他,事事處處服從他。高陽來了,這奴性便轉向了她。因為高陽是公主,是個傲慢的女皇一般的公主,所以沒有幾個回合,他就對高陽百依百順了。何況,還有公主常常給他的那些私房的銀子,還有淑兒常常到西院去伺候他。房遺愛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這一點也是高陽十分欣賞的。

公主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來。

她腹中的生命每一天都在長大,而且開始在她的肚子里蠕動。那種剛剛懷孕時的頭暈、噁心、終日煩躁焦慮不安的情形慢慢在消退。公主很愛惜腹中的這個寶貝,她堅信這一定是山中的辯機給予她的。這孩子只能是辯機的。為此她祈禱。她祈禱是因為她只想擁有她和辯機的創造。

在此期間,公主也曾經到山上去過。有時候她實在熬不住了,就讓淑兒去對房遺愛說,她要進山。

那是一種太深的想念。她越是見不到辯機就越是想念他。她所想要的,總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房遺愛總是能欣然奉陪。他即刻以上山打獵為名,備上車馬,帶上僕從,一出去就是好幾天。於是房家的人很納悶。他們不明白二公子何以對上山狩獵產生了如此濃厚的興趣,更不明白為什麼挺著個大肚子的高陽公主每次也一定要跟著房遺愛上山。

誰也不能阻擋高陽。。

不能阻擋高陽的任性,也不能阻擋高陽的愛。

公主最後一次上山距離她生下她的兒子只有幾天。

那些日子,公主雖然知道她隨時都可能分娩,但是她卻突然提出了她要上山,並且固執地堅持著。

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淑兒說,那山上地老天荒的,你要是在那裡或是路上生了孩子,可就真叫喊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了,你別胡思亂想了。

但高陽堅持。高陽說她總有種預感。她說她很怕生這個孩子。她說她親眼看見過後宮的很多女人都因為生孩子死了。所以她怕。她怕她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辯機了。她要見他。她要最後再看他一眼。

公主淹著淚。

在臨產的最後一段日子裡,高陽的情緒很不好,她甚至有時覺得很絕望。

於是房遺愛和淑兒只好為公主準備行裝。淑兒甚至為公主找到了一個接生婆,也一路上帶著。

這一次出行很秘密。因為房家的任何人知道後都會反對高陽公主在這樣的時刻進山的。

但是房遺直還是知道了。他火速趕往房遺愛的西院。他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呢?不要去了。不能讓她這麼任性。他說,一旦公主出了什麼大事,皇帝要向你問罪的。你能說得清嗎?皇帝知道什麼,最後的罪名都是你的。相信我,我是真心為你好。

面對著房遺直的請求,房遺愛卻很無奈。他說,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無數次勸過她,可是她說,倘我不讓她進山,她當下就懸樑死給我看。我沒有辦法。我根本不可能阻攔她。

那山上就那麼重要?

房遺直這句問話一出口,他就覺出是傷害了遺愛。他立刻滿懷歉意地望著遺愛,他看見了房遺愛眼中的悲哀。

他們四目相對,心照不宜。

房遺直說,也難為你了,不過性命攸關,我再去勸勸她。

不,你不必去,她……

我知道,她恨我,但我還是要去試試……是為了父親。他老了。也許,也許也是為了我自己。

她不會聽你的。房遺愛在房遺直的身後說。

房遺直闖進了高陽公主的院子。他看見了停在院牆外沒來過這裡了。他看見高陽挺著那碩大的肚子斜靠在她的床上。她不施粉黛,臉色難看,連嘴唇都是慘白的。高陽的那副樣子,驟然使房遺直的心裡非常難過。

你?高陽很驚詫。她坐了起來。她覺得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個男人了。她知道自己恨他。她是應當恨他的。她恨他在她身上所做過的那一切。特別是最後的那一次。她至今想起來仍感到悔恨和噁心。高陽永遠不想再見到他。她不想見到他是不願再去想那些令她羞愧的舊事。無論這個房遺直曾經怎樣地想同她重修舊好,也無論是他怎樣地關切他送給她首飾珠寶。哪怕他只要求把他們的關係恢複到友誼,甚至是只恢複到一般的親戚的交往,高陽也絕不會給他這個面子。那不可能。她恨他。她連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她甚至願意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你病了嗎?房遺直脫口而出。

你來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你出去。我不要見到你。高陽公主一邊忿忿地說著一邊挪動著下床。她說話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她用她的雙手費力地托著她的肚子。

房遺直垂下頭。他說,聽說你要進山?

我進山怎麼啦?我進山關你們什麼事?我就是要進山。我現在就走,我的馬車就在門口停著,我……

我來只是想勸勸你,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你有什麼權力來命令我?

你不要任性了。你年輕生子,又是第一胎,本來就很危險。不要因了一時的心性,而耽誤了自己的性命。

你什麼意思?詛咒我?

我哪裡敢?我只是為你擔心。太危險了。山高路遠,一旦有了什麼閃失,我們沒辦法對皇帝交待。

你倒是個大大的忠臣。難怪我父皇要堅持讓你呆在那個銀青光祿大夫的官位上呢。告訴你,我恨你!也恨他!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恨你的父親,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糟蹋你自己。不要進山。我們是為你好。單單是馬車在那山路上的顛簸,你都會受不了的。

你怎麼知道我受不了?為了進山,我什麼全都受得了。受不了的是呆在你們房家。這裡令人窒息,像牢獄一樣。難道想讓我在你們這些虛偽的人當中憋死嗎?難道你們連讓我透透空氣也不允許嗎?難道這就是你們對我好嗎?公主大聲喊叫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嘴唇鐵青,身體在顫抖。

房遺直站在那裡。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該去扶住那個周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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