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高陽記得那個時辰。她被帶到了後宮最偏僻處的那個小小的院落。

那一年高陽只有十三歲。她坐在那裡。靜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放聲大哭。她是被後宮裡的宦官帶到母親的這座院子里來的。那院子又偏僻又窄小,牆根里長滿了茫茫的蒿草。高陽已經不記得她有多久沒來過這裡了。她似乎連母親也不記得了。她看著躺在雕花兒的木床上的那個女人。那麼枯瘦。她的眼窩深陷。眼睛緊緊地閉著。那麼蒼白。她已經死了。不再呼吸。高陽公主就那樣平靜地看著她。她覺得她並不怕眼前的這個死人。那麼這死去的女人就一定是她的媽媽了。

在高陽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很沉默。她本來是天生的美人,但她的神情卻總被哀怨所籠罩。後來,她就再也得不到皇上的寵幸了。是因為她生了唐太宗最最喜歡的高陽公主,她才得以在後宮擁有一個自己的小小院落和幾個奴婢,而不至於搬到那灰濛濛的宮女們居住的永巷中。高陽記得她小時候就是跟母親一道住在這偏僻窄小的院子中。母親總是獨自垂淚,顧影自憐。待高陽長得大些,就搬出了這小院,搬到了公主們住的那豪華的大房子里。那房產是宮殿。高陽是在宮殿里長大的。

高陽記不清她已經有多久沒見過母親了。她並不想念母親,更不願見到她。甚至母親的位卑竟使高陽感到羞辱,有時候,她會因為母親的微賤而感到非常地難為情。

幸好有父皇的寵愛。

隨著年齡的增長,高陽的美麗壓倒了唐太宗所有的二十一個女兒的美貌。她是首屈一指的。她是傾國傾城的。而她在後宮,在姐妹們中間,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自然也就壓倒了一切。

因為是女兒,她是否庶出似乎就顯得不那麼重要和尖銳。皇帝的兒子們要彼此廝殺,是為了奪取未來皇帝的寶座。而皇帝的女兒們卻沒有什麼好爭搶的,她們遲早是要找到一個在皇帝看來還不錯的朝臣的家庭,嫁出去完事。而她們事實上也就像是皇上手中握著的一張張獎牌,以此來拉近與平衡皇室與那些朝臣之間的關係。唐太宗前前後後有二十一個女兒,於是他手裡就握有了二十一張獎牌。

因為沒有嫡庶的區別,所以,被一個史冊上默默無聞的女人生下來的女兒,竟也能成為皇上的掌上明珠。

唐太宗是那麼愛她。

因為唐太宗愛她,才一定要她去為她久已不見的亡母守靈。

當一向驕縱任性的高陽公主被突然帶回到她小時候曾住過的那院落時,她的感覺異常麻木。很麻木也很奇特。

她就那樣麻木地坐在母親的屍體前,想像著自己就是被這個女人生下來的。她覺得躺在那裡長眠的那個女人對於她來說已經很陌生了。她已經離開她很多年了。在很多年中,她已經不了解她的生活了。

高陽覺得她沒有悲傷,也不想哭。她只是依照父皇的旨意,要在那枯寂的房子里為生母守守靈罷了。

連父皇也擔有來。

沒有人來。

高陽想這個死去的女人真是很孤單。

後來終於那儀式結束。

母親要出殯了,要被埋在郊外的荒草中了。而直到那時,直到母親的簡易的靈柩被抬出她那窄小的長滿蒿草的院子時,高陽才第一次哭出聲來。

她哭得很傷心。

是發自內心的。那個很深的地方。

她想她所以悲傷,是因為她發現她是愛著死去的這個女人的。她對她深懷感情。而這所有的感情又僅僅是建立在為母親守靈的這幾天中。她覺得在守著母親的遺體時,她才慢慢地開始了解了她。了解了後宮的這些如母親般的可憐的女人。

她只依稀記得母親的默默無語,只記得她總是憂鬱總是悲傷。高陽想,當她小的時候生活在母親的身邊時,母親在憂傷之中定然還能有一絲的歡樂。但是後來,皇帝連這最後的歡樂也從母親的身邊搶走了。在痛失女兒的那段漫長的歲月中,她該是怎樣的落寞。

她甚至從此再不曾見過她唯一的親人她寶貝的女兒。

任雜草瘋長。

荒蕪侵襲著她生活的所有的空間。

如今,連她那又輕又薄的身體也被這無限的荒蕪趕了出去。

高陽哭著。

高陽想她為什麼從不曾在母親活著的時候,來看過她。

所以她哭。她悲傷。

這樣的一種悲傷是她從未經歷過的。

高陽在把母親送到墓葬的荒園之後,她沒有回公主們共同居住的那所豪華的大房子,而是來到了三哥李恪的院子。她之所以來找恪是因為那一天她的心太悲傷。她想找個人訴說。而在整個皇室的兄弟姊妹之間,高陽能與之無話不談、心心相印的,唯有恪。

那時的恪雖已被加封吳王,但因為年紀太輕,便依然留在京都長安。恪不僅是整個皇室中最氣度非凡的美男子,也是整個長安城中最風流瀟洒的美少年。

恪吸引著高陽公主。

恪也深愛著高陽公主。

高陽在那個晚上滿臉悲傷地走進恪的房門時,恪便迎上去摟住了她。

她哭。

她告訴恪母親的故事。

她訴說她所有的心情和所有的對母親的歉疚。

她說如果母親還活著,她一定要搬回那長滿雜草的小院與母親同住。母親太孤單了。而她的死也太孤單了。

她哭著。痛不欲生。

在恪的懷中。

就那樣,她被恪緊摟著,安慰著,撫摸著……

那麼青春年少的一對金童玉女。

那麼純潔美好的情誼。然後。

然後高陽突然覺得在三哥那樣的男人的懷中她好像在需要著什麼。什麼呢?是的她需要,但是年幼的高陽卻並不知道她需要的究竟是什麼。那是她身體中的一種萌動。那萌動甚至很強烈。從身體中的某個部位拚命地向外涌著。她開始覺得有點頭暈有點噁心。她覺得她有點站不住了,她無力地靠在了恪的身上。她貼在那裡。她很蒼白。她被恪的那強壯的偉岸的身體支撐著。她聽到了恪的胸膛里的聲音。那麼有力地跳蕩。她彷彿感覺到了什麼。某種堅硬的急待噴涌的慾望在頂著她。

她很怕。

她被恪扶著坐在了雕花的木椅上。

那麼冰涼的椅面。

當恪轉身要離開時,她卻抓住了恪的手。

她淚流滿面。

她對恪輕聲說著,三哥,你別走。別離開我。我很怕。我從沒有這麼怕過。我總是忘不掉那墓園,那雜草叢生。

她坐在那裡對恪抬起了頭。

她也不知她為什麼要抬起頭。

她看著恪向她彎下身體。

那令人不解的目光。

他們都在期待著什麼。

他們那麼朦朧而又那麼強烈地慾望著。

終於,恪讓他的溫熱的嘴唇貼上了高陽的額頭。然後,他開始吸吮著高陽那滿臉的淚水。他是那麼輕地。他試探著。最後他終於吻了高陽那冰涼而又柔軟的甜絲絲的嘴唇。

這就是高陽所期待的。那麼陌生的一種感覺,那感覺高陽幾乎無法承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抱住了恪。她突然覺得很冷。她周身顫抖。她幾乎窒息。她緊緊地抱著恪。她問他,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的母親會死?為什麼我要到你這裡來?

然後,她被恪輕輕地從木椅上抱了起來。恪抱著她一直走進了恪的寢室。恪把她放在了恪的那張木床上。恪看著高陽。恪也這樣看過其他的女人。但是恪一直為他曾擁有過的那所有的女人都不如他這個妹妹這般美麗而抱憾。

恪看著在床上已縮成一團的高陽。

她那麼美麗,她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觸。

但是,在那個夜晚恪不知道他究竟該怎麼做。他很矛盾。他想,高陽若不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就好了。他站在床邊。他的心被痛苦啃咬著。他很遲疑;也很膽怯,他甚至不敢再伸出手臂去碰觸縮在那裡顫抖不已的可憐而又可愛的小女人。

他就那樣站在那裡。他就那樣看著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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