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木房子里驟然間靜極了,不再有任何的動靜。房基也奇妙地不再搖動了。

侍從們屏住呼吸,悄悄地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辯機再一次感嘆,這實在是他平生最大的歡樂。在遇到高陽之前,他根本不知歡樂為何物。高陽散發出無與倫比的誘惑,他只要看見她觸到她就再也持守不住他的信仰了。他不能捨棄她,不能捨棄這超越信仰之上的吸引。

這時候,那個正孕育在高陽腹中的小生命又悄然回到高陽和辯機清醒的意識中。無疑這生命使辯機興奮無比。他不停地說,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他說是因為我們相愛。這孩子是我們相愛的結果。他使我們更親近了起來,我們就是因為他終於又連成了一體。

高陽公主聽著辯機興奮的低語,也不禁感動起來。她說是啊,多麼好,想不到我們不顧一切的愛竟會結出如此的果實來,想不到我們竟是這樣地幸運。矢志於佛門修行是辯機畢生的志願。他幾乎從小就立下了這心志,所以才能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隱遁於這四季蒼翠的大山之中。應當說,十幾年的隱遁生涯使他早已悟透人生,早已清心寡欲淡泊了塵世的念想。他只嚮往著躲藏在一顆雖然年輕但卻純凈的割捨了七情六慾的佛心之中,做一個超然的散淡的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智者。然而,在那個燦爛的秋季的午後,高陽來了。她走到他的面前,走進了他的這林中的小屋。她是那麼出色。一下子就照亮了這裡的山山水水。她留了下來。然後,他就不能持守了。

只頃刻之間。頃刻之間瓦解的是他十幾年來修下的德性。那一刻,他寧可遭佛祖的鞭笞遭佛界的唾棄,因他已被那鮮活的生命折磨得靈魂出竅。當他的身體和那女人的身體在一起的時候,能刺激他左右他控制他的,唯有那身體與身體連接時的震撼。在她留下的那幾個夜晚他盡情享受著這肉體的快樂。但是當長夜結束,他便棲惶迷惘了起來。他幾天幾夜不吃不睡打坐練功,祈求佛祖的寬恕。他發誓就是變驢變馬也要侍奉佛祖。他求佛祖能保佑他,保佑那個女人永不再來。他要奮力斬斷這已結下的塵緣。那是他不悔的誓言。然後他慶幸大雪封山。

但是他斬不斷。每每在夜深人靜,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他一行一行一宇一句地讀著那梵文的經典時,眼前會突然閃現出高陽公主美麗的臉。有時他還會在睡夢中突然驚醒。他的心狂跳不止,周身是汗,他被驚醒是因為他抓不住那正在遠去的高陽。他睜大眼睛,喘息著,看到窗外那幽深的長夜,才知道是自己剛才做了一場夢。然後,他便感覺到他身下的那一片溫熱的潮濕。多麼可怕。他為此而很痛苦。然後,隨著漫天的大雪慢慢地被融化,隨著時日,辯機的心便也開始變得寧靜。然而,就在那難得的寧靜剛剛降臨的時候,那個使他不寧靜的女人競又不期而至。就在剛才。僅僅在剛才,而且還帶來一個他看不見的但是已經存在了的他們共同的生命。如此,事情就不同了。全然地不同了。辯機要對他愛的那個女人肚子里的孩子負責。他無法再拒絕公主,因為公主懷著的,是他生命里的東西,他怎麼能拒絕那本屬於他自身生命的東西呢?

高陽亦是如此。

她幾十天前告別辯機時,並沒有認真想過要同這個山中的和尚保持怎樣密切的關係。她甚至認為她之所以投身辯機那青春的懷抱,完全是出於對大公子房遺直既不辭而別又不能如期返回的一種報復。她告別時也許並沒有真心真意地愛上辯機,她只是被辯機的那與自然共生的清新環境所吸引,被辯機的那藍色清澈的眼睛所誘惑。可能還因為她那時想要一個男人,而她想要的那個男人不歸,她身邊的那個又過於乏味。於是才有了辯機。辯機太與眾不同了,他所給予高陽公主的全都是最新異的刺激。不過是刺激,因為高陽知道她到這終南山上來一趟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而當她在辯機的木屋前意外地看到同來接她的房遺直時,心上也曾跳動過一簇火花。這個她半年來晝思夜想的男人終於回來了。儘管在第一眼看見騎在馬上的房遺直時,她臉上的表情是冷酷的是無動於衷的,但是她心的跳蕩卻是急促的。是的,這個男人終於回來了,而且她猜透了他為什麼要上山。但是,當他們的車馬在秋的衰敗中離開這山中的草屋,她的心中便開始時常地閃動那藍幽幽的眼睛了。她為此而有意疏遠著房遺直。她不給他任何可以與她接近的機會。她覺得這樣折磨著一個她曾愛過並把她公主的最寶貴的貞操給了他的男人,心中有種很殘酷的快樂。她原以為這折磨這疏遠是短暫的。她想她遲早會和這個男人重歸於好。她想他們同住在房府的大院子里,而這位大公子唾手可得,只要她願意。他可以召之即來,揮之便去。而見到山林中的辯機就不那麼容易了,她又何必捨近求遠。然而,那場大雪反而勾起高陽對山中辯機的思念。她的感情驟然變化,她反而想得到她難以得到的那個男人了。後來又有了孩子。只要一想到這孩子可能是辯機的,高陽便會對這個她見不到的男人滿懷柔情。

她用一個淑兒幾千銀兩就可以安撫一個房遺愛,乎息種種可能蔓延的流言,但是她卻瞞不過她也曾愛過的那個房遺直的眼睛。他竟在那個夜晚拂袖而去,而那個晚上他如果留下來,高陽也許是不會拒絕他的。但是他拂袖而去。在某種意義上,高陽就是因為房遺直的拂袖而去才最終作出了進山的決定。依然是為了報復。高陽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是房遺直把她推進了山中辯機的懷抱的。

就這樣,陰差陽錯,在感情和生活的極度混亂又極度協調中,高陽把她的真愛給了佛門學士辯機。她在山上辯機的小屋裡一住就是八天。這期間,房遺愛曾幾次下山來接她回府。在第八天的那個清晨,高陽終於在淚水中告別了辯機。她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到這山上來。在寒風中,高陽公主坐上了她冷冰冰的馬車,一步一回頭地告別了她永不可能再忘懷的情人。

高陽公主在從山中返回後得知房遺直已上書父皇,請求唐太宗李世民把銀青光祿大夫的官職轉賜給他的弟弟、高陽公主的丈夫、皇室駙馬都尉房遺愛。

房遺直上書之前,曾專門同房玄齡商量。老臣房玄齡一副很傷感的樣子,他問遺直,是不是遺愛找你要的?房遺直只說那只是他自己的意思,絕非遺愛索取。他懇請父親能同意。房玄齡更加傷感,他說你們兄弟都是我的骨肉。你們能如此以禮相讓我很欣慰。只是,我擔心日後咱們房家的家業。我如今深得皇上信任,咱們是光宗耀祖。可是皇上的女兒畢竟不是皇上。你們的父親也已經老了。你們兄弟間的事情就隨你們吧。

於是遺直當夜上書。他絕不是擺擺樣於,他是真心想把他的官位讓給遺愛。他也是真的為遺愛好,為的是遺愛不再在高陽那裡受欺侮。他或者也是為了自己。他是想讓高陽看看真正的君子風度是什麼樣的,還有,誰才是真正的男子漢。高陽聽到這個消息很驚愕。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想不到房遺直竟真的會做出如此大度的舉動來。她由此還本能地生出了很多欽佩。畢竟,這是個朝廷中顯赫的官位,它代表著一種常人很難企及的榮譽。

房遺直上書的事是房遺愛滿懷著欣喜特意來向公主察報的。他認為這一定是公主最喜歡的消息。房遺愛之所以滿懷欣喜,還因為他終於擺脫掉了一塊一直壓在他心上的大石頭。他敬重房遺直,所以他一直沒有勇氣向房遺直開口索官。而現在呢,他也不知道遺直為什麼能有如此讓官之舉。

高陽公主冷著臉斜靠在她的床上。

懷孕無論如何還是使美麗的高陽變得憔悴蒼白。

她聽著房遺愛說。

她看著房遺愛臉上那諂媚的表情。

她覺得她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並不高興。這難道真是她想要的嗎?而把這個朝廷的官位給了眼前這個一臉愚相的男人難道就是公平的嗎?

高陽有點蔑視地看著房遺愛。她問他,你認為從此由你來做這個官就很合適嗎?

房遺愛一時弄不清高陽的心思。他不知所措,探詢著相問,你不是一直希望能這樣嗎?

是的我是這樣希望過。但是你應該清楚你的才學和修養是斷然不能和大公於相比的。如今,他主動向皇上啟奏決意讓官位於你,足見他的大智大勇。單單是這一點,你就不能小覷他。他決不是因為怕我,更不是怕你。他可能還懷有別的更詭詐的韜略。但你還是要感恩於他。於是,你就更加在人格人品上矮了他半截。房遺愛,你便是永遠不及你哥哥了,你是一輩子也趕不上他了。多麼可憐。不過,也好,因為你就是你。

房遺愛木訥尷尬地站在那裡。他知道高陽說的全對,全有道理。但在這全對全有道理的話語中,他不是聽不出高陽的挖苦和奚落。但他無奈,只能是聽命於眼前的這個女人。

不過你也不必傷心。高陽接著說,你們各自有不同的方式,譬如,你有忠心。告訴我,淑兒怎麼樣?你喜歡她嗎?她把你伺候得還算舒服吧。是我要她好好地伺候你。這也算是我們的情分。改日,我還會再為你挑選幾個好看的奴婢,隨你和她們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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