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而高陽對此竟渾然不覺。她依然天真爛漫地在後宮歡快地遊動著。她心中唯有一重陰影,那就是她最最喜愛的三哥吳王恪到遙遠的江南的吳國赴任去了。她很想念恪。那是種不可名狀的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想念。那一切才剛剛開始。那一切是那麼好那麼讓她激動不已。那是她所需要的,而就在她最最需要的時刻,吳王卻遠走江南。於是一切變得渺茫。高陽抱著她那顆少女的青春的狂跳的心,不知道該往哪兒擱。她夢想著。夢想著能重溫與恪的那美好的一切。她甚至寄希望於這朝野上下都行動起來的她未來的婚姻。

而這是秘密。

是高陽一個人擁有的心靈的秘密。

然後有朝廷的口風傳進了後宮,說皇上在成百上千的將相之子中,選中了一個叫房遺愛的青年。

房遺愛。

高陽從此便知道了世間還有著房遺愛這個人。

唐太宗李世民挑中了房遺愛,在某種意義上,並不是挑中了房遺愛本人,而是挑中了房遺愛的家庭,或是說挑中了房遺愛的父親,那位掌理朝政的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齡。

房玄齡同唐太宗一樣,原本也是隋王朝的臣將。他自幼聰慧過人,滿腹經綸,教養甚高,謙和待人。他不僅擅長經史文章,還對書法頗有研究。在隋王朝大廈將傾、群雄割據的時刻,房玄齡以他銳敏的洞察之力,審時度勢,看準了秦王李世民的氣候。於是,他毅然投進李世民的軍營,為其出謀劃策,並很快得到了李世民的賞識和重用。從此他鐵心跟定李世民南征北戰。直到李世民玄武門兵變之後,終十成為了大唐的皇帝。而在太宗即位之後,他又鼎力相助,報效朝廷,為「貞觀之治」立下了汗馬之功。對於唐太宗李世民來說,房玄齡不僅僅是大唐王朝的一名具有真知灼見和謀略忠心的宰相,他是把他當作了一位共過患難的摯友。且他們一直意氣相投,私交甚深。唐太宗十分欣賞他為人正直,不居功自傲,待人謙和寬厚,遇事不慍不躁的品格。所以他一直器重他。在即位後任他為宰相,後又封他為梁國公,封他的長子房遺直為銀青光祿大夫。這實在是看重友情的唐太宗對往日共同出生入死的摯友的友情和厚愛了。如今,他又把他最最疼愛的他一直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拿了出來。

也許,唐太宗對老友房玄齡的那個只粗通文墨但武藝高強的二公子房遺愛並不是那麼滿意,但是他想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因為他選的是一個最好的家庭和最好的公公。他相信梁國公的梁國府。他想他的女兒高陽公主進入房玄齡這樣的家庭,她的生活是不會不美滿的。太宗在選擇時還是為他的女兒作了常規的考慮。

於是合了生辰八字,選了黃道吉日。

此間,唐太宗每每在後宮遇到高陽公主,卻總是欲言又止。他甚至很少叫高陽到他後宮的殿里來。他對出嫁前的高陽公主表現出了一種複雜的莫名其妙的冷漠。他每每聽到高陽放肆的笑聲甚至斥責她。有一次他甚至把高陽公主說得眼淚漣漣。他知道高陽很委屈。他最後把高陽摟在懷中時,高陽就哭得更委屈了。李世民認為那哭是在剜他的心。

於是在這一天,太宗李世民終於嫁走了他心尖兒上的這個寶貝。

他畢竟是父親。他感受到了一種生離死別般的父親的悲哀。

高陽公主出嫁的那個時辰,李世民在他的寢宮裡獨自垂淚。他誰也不見。那是他自己的時辰。

那一天從清晨開始,李世民就心情憂鬱,上朝時面對文武百官也不想說話。

他坐在他的朝廷上,耳邊卻總是響著高陽公主的那歡快的笑聲,想著她小時候那天真可愛的樣子。他想他從此再也不能常常地見到她了。於是他早早退朝。他以一個父親的難割難捨的心境在政務殿與房玄齡面對面地枯坐了很久。他本想囑咐或是拜託房玄齡什麼。但是他又想其實那都是多餘的。他選擇了房玄齡就意味著他信任這個老臣,信任這個朋友。

然後太宗離開太極宮。

他什麼也沒說。

他獨自回到他的寢宮甘露殿。

李世民獨自坐在屏風的後面誰也不見。這是這個大唐的皇帝從未有過的一種心境。在高陽之前,他也曾嫁出過十多個女兒,從長女襄城公主到長樂公主、臨川公主,等等等等,多少次送她們離開後宮。而無論是哪個女兒出嫁,他都不曾有過如此苦痛的心境。也許是因為他年紀大了。也許是因為他太愛高陽了,他把她視作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當那一部分驟然之間棄他而去的時候,他覺得很疼。心疼。那疼痛的地方在流著血。他覺得一下干很孤單也冷清。再沒有燦爛的陽光照耀。他的心從此荒蕪寂寞。他這時才意識到高陽公主就是那道燦爛的陽光。十幾年來,她一直照耀著他,撫慰著他正一天天蒼老的身體和心靈。而十幾年來他對此卻渾然不覺。直到此刻,當高陽被那典雅華麗的皇家的車輦帶走,他才覺出了失去這明媚的陽光有多麼可怕。

他很孤寂。

高陽的離去使他終於清醒地意識到了他的衰老。他為此而傷心不已。這是種很深切的傷痛。是唯有他這種經歷過浴血奮戰如今高高地坐在皇椅上的人才會有的那種悲哀。

走了高陽,這後宮裡就像是走空了一切。

寢殿里空蕩藹的。死一樣的寂靜。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

最後,唐太宗李世民狠狠地甩了甩袖子。他想,任由她去吧。

然後他早早上床睡了。

那一夜,他徹夜難眠。他沒有讓任何女人來陪他。

而高陽公主呢?

高陽似乎從不曾知道她父皇的心境。在後宮的常常以她為中心的生活中,她似乎也從不曾注意過別人的心境,包括她的父親。

十五歲的高陽公主如花般美麗。她坐進那輛裝飾得富麗堂皇的皇家的車輦時,竟沒有半點憂傷。她沒有人可以真心告別。母親死了,而父皇又不肯來為她送行。唯有那車輦是父親送給她的。那是她喜歡的。如此的豪華氣派。車上的流蘇和風鈴在馬車有節奏的顛簸和晃動中發出音樂般的好聽的響聲。

馬車一直駛向梁國府——宰相房玄齡的宅第。

在宮廷的樂舞喧囂之後,黑夜落下了帷幕。

高陽不知這黑夜意味了什麼。她懷著一種既期待又恐懼的心理。她心裡是她曾經歷過的那個唯一的夜晚。而在那個夜晚之後,她便再也無法觸到那遙遠的吳王了。

高陽公主被貼身的侍女淑兒扶進了她的新房。她張大驚奇的眼睛,看著眼前身邊的一切。她覺得這房中的一切都很陌生。那掛著紅色帷帳的木床,她不知那木床意味了什麼。而她一個皇帝的女兒又該怎樣在一個宰相的家裡做媳婦。

高陽在她的這間很大很開闊也很陰冷的房子里走來走去。她想,這裡今後就是我的家了。房間里到處是蠟燭和油燈。很溫暖的照耀。那柔和的光亮競使高陽公主的心裡頓生柔情。那柔情在她的身體內鼓脹著,鼓脹著變成了一種渴望和激情。

高陽公主問淑兒,你看見那房家公子了嗎?他怎麼樣?

淑兒站在那裡沉默著。淑兒是高陽從後宮帶來的貼身的奴婢。她們從小在一起長大,高陽已把淑兒當作了自己的姐妹。她的所有的貼心話是唯有說給淑兒的。

她問著,你怎麼不說話?那個房遺愛究竟怎麼樣?他還不至於太不行吧?那是父皇親自挑選的。

也說不上怎麼樣。淑兒低著頭小聲說。

也說不上怎麼樣是什麼話?告訴我他究竟怎麼樣?比三哥吳王恪怎麼樣?

淑兒緊皺著眉頭使勁地搖了搖頭。

就是說,他不如吳王?高陽急切地問著。

吳王是什麼樣的男人。

那父皇為什麼要把我嫁給這樣的男人?高陽公主說著眼淚漣漣。

那是因為房玄齡的地位顯赫。

他地位顯赫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比他的地位還顯赫。

皇帝可能認為這是你嫁的最好的人家了。他一直很信任這個老臣。公主,別哭了。你沒有選擇。說不定這位房家二公子人挺好呢……

這時候,在這夜色沉沉之中,有奴僕秉報,說房遺愛前來拜見公主,候在門外等待。

他來幹什麼?公主快快地說。

這是天經地義的。

淑兒,你說我怎麼辦?

你沒什麼怎麼辦的,你只能去做了。

去做什麼?淑兒,你別走……

我不走,我就在這伺候著你,伺候你和駙馬上床。

他憑什麼上我的床!他可以去西院。西院不也是我的房子嗎?

是的,是你的。可是你真要讓他住西院嗎?若是駙馬不願意怎麼辦?

他憑什麼不願意?我還不願意呢?叫他進來,我自己對他說。

然後,膀大腰圓的房遺愛怯怯地走進來。他興沖沖地又深懷著拘謹。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更不知道該怎麼做。自從他得知他會翌皇帝的女兒時,就在狂喜中又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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