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不要等待,脫落吧

佩里蜷縮在沙發上,一手握著瓶紐卡斯爾啤酒,一手抓著遙控器,百無聊賴地更換著頻道。

他孩提的記憶里就有這個綠藍格子的呢沙發,那時他的父親從救世軍那兒把它買來,著實給了他母親一個不小的驚喜。買來時沙發完好如新,但那是15年前的事情了。母親死後,這張沙發,連帶一些雜七雜八的鍋碗瓢盆,是他從老房子帶走的所有家當。據他所知,那所房子仍坐落在希博伊根的土路上,但如今只見斷壁殘垣。佩里童年時,父親的反覆修繕才使得這房子一直沒有垮掉。佩里知道沒有人會要一所如此破敗不堪的房子,它要麼是不堪歲月的磨蝕,逐漸腐爛,要麼終將倒在推土機下。

這張沙發已與他相伴多年了,先是在大學,然後在現在的公寓。天長日久,這沙發已經非常貼合他那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像是為他專門定做的一樣。但即便是躺在沙發上啜著啤酒,看著電視節目,也還是無法撥去那層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雲。他被早早勒令回家。沒搞錯吧?是勒令回家!跟那些散漫懶惰的員工沒什麼兩樣。孤獨感本就要將他壓垮,但那豪勇七蛟龍卻又變本加厲。

它們也不再癢了。它們很痛。

那結了層厚厚硬痂的疥癬不光是在隱隱作痛,而且從他體內傳來一些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彷彿在悄悄告訴他,局面馬上就會完全失控。

佩里一直想知道癌症患者究竟能否感受到體內的異樣。因為,人們在醫生告訴他們「你已時日不多了」這種鬼話時往往表現得異常震驚,但其實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早有覺察,更多的人早已知曉這次所遭受的病痛非比尋常。正如他父親一樣。

父親早就察覺了,但他隻字未提,只是變得更加沉默,更加不苟言笑,也更加狂暴了。是的,直到父親進了醫院佩里才將他的那些異常舉動跟病情聯繫到一起,但,他父親早就心如明鏡了。

同樣,佩里現在也有相似的感覺。他的胃很不舒服,沒有什麼強烈的感覺,但老是微微地犯噁心。從周一早晨疹子突然暴發到現在,佩里不由得不去想,這件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他起身走進浴室,脫去襯衫,盯著曾經柔軟光潔的皮膚。很顯然,他的癥狀導致了睡眠的極度匱乏(現在把它稱為「癥狀」,是因為他已經覺察到事情不太對勁了),讓他看起來一副可憐樣。他總是一緊張就撓頭,頭髮像一蓬亂草,皮膚比平日里更顯蒼白,比一個寒冬臘月里在密歇根大街上流浪的鄉下小男孩更甚,黑眼圈也尤為明顯。

他……病了。

還有一個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雖然他不知道這是否是他的幻覺。他的肌肉更緊實了,看起來更加輪廓分明。他慢慢轉動手臂,鼓囊囊的三角形肌在皮膚下呼之欲出。他是比以前更結實了嗎?

佩里解開褲子,把它們踢到牆角。又打開藥品櫃拿出一隻鑷子,然後坐在了馬桶上。冰冷的觸感不由讓他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經常用鑷子的細尖尖來對付疹子和別的一些膿皰。他抓著鑷子輕輕彈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嗡鳴。

他左大腿上的疹子是最好下手的地方。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晚上睡覺時無意的抓撓,那塊皮膚已經被他弄得慘不忍睹了。疹子直徑差不多有3英寸,結滿了又硬又紅的痂塊,遍布舊傷新痕。真是個下手的好地方。

他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塊厚厚的痂皮邊緣,連皮帶肉地使勁一擠。這一舉動令痂皮邊緣有些翹起。他用鑷子夾住痂皮的邊緣,輕輕拽了一下。痂皮被掀起來一小塊,但還是牢牢地粘在皮膚上。

佩里往前探了探身,眉目堅毅,眼神決絕。就算疼死,他也要把這該死的鬼東西從他身上揪下來。他死命地捏著鑷子猛地一拽。伴隨著一陣要命的疼痛,厚厚的痂終於無聲無息地剝落了。

他把鑷子放到柜子上,撕了一條衛生紙,按到被撕裂的地方,輕輕地揩著流血的傷口。不一會兒血就止住了,可剝離痂皮後的創面看起來可不太對勁。它本該是一片血淋淋的鮮紅,甚至能感覺到揭去傷疤後嫩肉正在生長。而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那傷口看起來非常詭異。

傷疤下的肉看起來就像一塊橘子皮,不光顏色像,連質地都像極了。聞起來還有點淡淡的潮濕的葉子味道。而且,創口在慢慢地往外滲出細密的血珠。

一股寒意從他的後脊梁骨噌的一下就冒了出來。他趕忙把手伸向睾丸,想把它們握在手裡好好觀察一番,心中默默祈禱一切正常。

但這次,上帝沒有眷顧佩里。

這是迄今為止他看到的最為恐怖的一幕。左邊的陰囊呈暗橙色,體毛幾乎完全脫落,只剩下幾根陰毛,可憐巴巴的粘在一起。

即便是正在邁進一個恐怖的死亡世界,他也沒有如此緊張,這可是他的睾丸啊!老天,他的命根子!他木然地坐著,馬桶依然冰冷,水槽里翻滾的水聲突然聽上去特別刺耳,他在這狹小嘈雜的空間里還能睡著真是件稀罕事。

他的嘴唇蒼白皸裂。周圍一片死寂,他聽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佩里想盡量按捺住腦子裡慌亂的念頭,想給這一切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一種奇怪的疹子罷了。他會去看醫生做治療的。可能得打一兩針,但是應該不會比大學裡做過的淋病和梅毒檢查更糟糕了。

重拾信心後,他試著用手指輕觸傷口的皮膚。創口很結實,摸上去感覺很怪。一針盤尼西林估計起不了多大作用,因為它看上去不單單是皮膚表面的問題。他感覺陰囊里似乎有些東西,莫可名狀,暗藏在那暗橙色的皮膚底下。

當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就要慢慢走向死亡時,佩里的脊背又開始陣陣發涼。不管這是什麼鬼東西,它都會慢慢侵入他的陰囊再到陰莖,然後慢慢地殺死他。這種恐懼感就要將他吞噬,隨著那「豪勇七蛟龍」的長大而愈發膨脹,引發了他靈魂深處絕望無助的震顫。

呼吸,他告訴自己。快點呼吸,控制住自己。要自律。他強迫自己不去理會那些噁心的腫塊和厚橘子皮樣的皮膚,但大腦又變得一片空白。他盯著牆壁,表情獃滯。

毫無意識地,他抓起鑷子狂暴地向大腿一側刺去。鑷子的細尖毫不費力地深深沒入股中,從橘皮狀的傷口上方穿出。這猛力一戳引發了佩里痛苦的尖叫,將他拉回現實世界中來——自己這是在幹什麼?必須得採取行動了!

他把鑷子拽了出來,血花四濺,濺落到油氈地板上,像閃亮的紅色(和紫色的,血液可不是紫色的)絲線。有些濺到了體重秤上,深紅的(和深紫色)液體在那粗糙的表面上閃閃發亮。

鮮血(還有紫色的血)順著他的腿往下淌。他把鑷子放在柜子上,又揪了一疊衛生紙緊緊壓在傷口上。紙立刻被浸染成紅色,血止住了。

佩里輕輕地拿開那疊血淋淋的紙。銳利的鑷子撕裂了橘狀皮膚,細尖刺穿的部位皮膚外翻,在傷口的正中央高高翹起。

就現在!讓這該死的東西見鬼去吧!

咬緊牙關,堅持到底!

佩里用鑷子夾緊了那塊翹起的皮膚,狠狠地捏著,拚命猛力一拽。大腿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滿意地笑了,因為那塊橘狀皮膚被他整個撕了下來。鮮血濺到了油氈地板上。

他舉起鑷子湊到燈下。這塊肉很厚,說它像橘子皮一點都不為過,厚得就跟那些圓溜溜的、柚子般大小的橙子皮一樣。白色的細須像無數個水母的觸角般從肉皮邊緣處伸出來。這塊肉之前就已經傷痕纍纍了,但被佩里揪下來的時候依然是完整的一塊。

他把肉皮扔到一邊,撕了點衛生紙輕揩著傷口。雖然很疼,但他感覺奇好,就好像最終由他掌控了局勢一樣。新的創面異常敏感,哪怕輕柔地觸碰都會疼痛難忍。細小的血珠慢慢從傷口的邊緣冒出來。

但還是有什麼不太對勁。他盯著血淋淋的大腿,剛剛升騰起來的滿足感頃刻煙消雲散——這一切還未結束,他並沒有掌控局面。在傷口的正中央有一塊硬幣大小、異於周邊正常膚色的白塊。

它看上去是個完美的圓形,但是邊緣似乎被隆起的正常肌肉所覆蓋。佩里用鑷子尖戳了戳它——結實又有彈性。

恐慌感再次襲來,他,並沒有真正感覺到鑷子的戳動,這感覺讓他不寒而慄。他感覺不到它,因為這白塊根本不屬於他!

他輕輕一捏,那小白塊邊緣的肌肉就剝離開來。這白色的東西……是他皮膚里……獨立的一塊。這就像他大腿的肌肉里莫名地長了一顆圓圓的塑料紐扣一樣。

他輕輕地撥開結實的小白塊邊緣的爛肉。那是一種濃稠光亮的白色,令它閃爍著骨瓷般透亮的光澤。

癌症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的?或許吧。但他非常確信癌變的肌肉不可能形成如此完美的一個圓圈,並且癥狀也不可能幾天之內就突然暴發出來。

不管是不是癌症,那奶白色的小塊都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惶恐。就好像心臟被套上了一個捕獵夾,不停地收縮,令心跳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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