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十一節

露西緩緩醒來。朦朦朧朧地,她先是感覺到她旁邊那溫暖而結實的男性軀體,接著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後是戶外暴風雨的喧囂,然後是淡淡的男人肌膚的氣味。她感到自己的一隻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條腿壓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體側。天光有點刺眼,規則的輕聲呼氣,柔和地吹過她的面頰。突然之間,她如同解開了一道難題,恍然意識到自己竟明目張胆地和一個她剛剛認識了四十八小時的男人赤身露體地睡在自己家裡。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喬。

他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站在床邊,頭髮蓬亂地夾著一個破布娃娃,一隻拇指放在嘴裡,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媽媽和那陌生男人摟抱著睡在他的——喬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為喬每天一醒來都是同樣一副驚訝的表情,彷彿每天早晨,這個世界總是那麼新穎奇特。她默默地回瞪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時,亨利那低沉的聲音響了:「早安。」

喬從嘴裡抽出了拇指,說:「早安。」然後就轉過身,走出了卧室。

露西說:「該死,該死,該死。」

亨利往下挪動了一下,把臉對上她的臉,親吻起她。他的一隻手伸到她的腿檔。

她推開了他。

「老天,停下來」

「為什麼?」

「喬看見了我們!」

「那又怎麼樣?」

「他會講出去的,你知道。遲早他會對大衛說些什麼的。我該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讓大衛知道好了,那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

「我看不出來。他委屈了你,這就是後果。你沒必要感到內疚。」

露西突然意識到,亨利對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誠和義務一無所知。她說:「沒那麼簡單。」

她下了床,穿過走廊,進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褲子和一件毛衣,然後記起來,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給剪開了,只好借大衛的衣服給他穿。她找出了內衣褲和短襪,一件襯衫和一件尖領毛衣,最後,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條褲管沒有齊膝剪掉的褲子。喬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做這一切。

她拿起那些衣服進了另一間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臉了。她隔著門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她下了樓,點燃廚房裡的爐灶,把一鍋水放到火上燒,打算煮雞蛋當早餐。她在廚房的水槽里給喬洗了臉,又給他梳了頭髮,很快地給他穿戴起來。

「你今天早上真安靜。」他沒有回答。

亨利下樓來,坐到了餐桌旁邊,神情自然地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來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見他穿著大衛的衣服坐在那裡,覺得很怪,遞給他一個雞蛋,又把一份烤麵包放到他前面。

喬突然說:「我爸爸死了嗎?」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沒有說話。

露西說:「別說傻話。他在湯姆那兒。」

喬不理她,而對著亨利說:「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還弄到了我媽媽。現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嗎?」

露西輕聲咕噥說:「不懂事的小孩子嘴裡說出來的……」

亨利說:「你昨天晚上看到我的衣服了嗎?」

喬點點頭。

「那好,你就該明白,我為什麼不得不借你爹爹的衣服了。等我有了我自己的新衣服,我就把這些衣服還給他。」

「你也還回我媽媽嗎?」

「當然。」

露西說:「吃你的雞蛋吧,喬。」

小孩子埋頭吃起早飯,顯然感到滿意了。露西凝視著廚房的窗外。

「今天船不會來了。」她說。

「你高興嗎?」亨利問她。

她看著他:「我不曉得。」

露西不覺得餓。喬和亨利吃東西的時候,她喝了一杯茶。然後,喬上樓去玩,亨利清理起桌子。他一邊把餐具放進水池,一邊說:「你擔心大衛會傷害你嗎?」

她搖頭否定。

「你應該忘掉他。」亨利繼續說,「你本來就打算離開他,那你又何必在乎他發現沒有呢?」

「他是我的丈夫,」她說,「這點是不會變的。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沒有給我權利羞辱他。」

「我認為那給了你權利不去在乎他是否受到了羞辱。」

「這不是個可以靠邏輯來解決的問題,這只是我感覺的問題。」

他攤開雙手,做了個放棄的手勢。

「我最好開車到湯姆那兒去一趟,看看你丈夫想不想回來。我的靴子呢?」

「在客廳里。我去給你拿件上衣。」她上樓去,從衣櫃里取出大衛以前穿的騎馬上裝。那是質地精良的灰綠色花格呢料子,緊腰身,式樣精緻,露西還在肘部補上皮子來耐磨。現在再也買不到這樣的衣服了。她拿著上裝下樓,走進客廳,亨利正在穿靴子。他系好左腳的靴帶,正小心地把受了傷的右腳塞進另一隻靴子。露西跪下去幫助他。

「腫已經消了。」她說。

「那倒霉地方還在疼。」

他們把那隻靴子穿上,但沒有系帶。亨利試著站起來。

「還好。」他說。

露西幫他穿上上裝,肩部有些緊。

「我們沒有多餘的雨衣。」她說。

「那我就要淋濕了。」他把她拉過來,粗野地親吻她。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緊緊地抱了一會兒。

「今天開車要更小心。」她說。

他微笑著點點頭,又短促地親吻了她,就出門了。她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車庫,發動了吉普車,開出去,爬上緩坡,駛出視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鬆了口氣,但多少有點落寞。

她動手收拾房間,鋪床洗碟,擦掃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寧,憂慮著該如何生活的問題,依然在熟悉的圈子裡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無法轉移思路去想別的事。她感到這棟房子不再小巧舒適,而是幽閉恐怖。外面的什麼地方有一個大天地,一個投身戰爭和英勇奉獻的天地,充滿著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萬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間,接觸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開收音機,但這只是徒勞,因為收聽新聞廣播只會使她感到更加與世隔絕。有一條發自義大利的戰爭報道,還有放寬補給規定的消息,倫敦那個手持錐形匕首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羅斯福發表了一次演說等等新聞。桑迪·麥克弗森開始演奏一支舞颱風琴曲,露西關掉了收音機。這一切都不能打斷她,因為她沒生活在那個世界裡。

她想放聲高叫。

儘管風驟雨狂,她還是得出屋去看看。這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逃跑,因為幽閉她的不是房子的石頭牆壁。但象徵畢竟聊勝於無。她上樓去叫喬,小傢伙正在玩一隊玩具士兵,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下樓,給他穿好防雨衣服。

「我們幹嗎要出去?」他問。

「看看船來了沒有。」

「你說過今天不會來了。」

「要是萬一來了呢。」

他們戴上鮮紅色的防雨帽,在下頦處系牢帽帶,走出了房門。

狂風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颳得露西左右搖晃。沒一會兒,她的臉就像浸在水盆里一樣了,雨帽下的發梢濕淋淋地緊貼著臉頰和雨衣的肩頭。喬高興地直叫,跳進一個水坑。

他們沿著崖脊向海灣走去,一邊低頭看著北海的滾滾巨浪呼嘯著拍擊峭壁和海灘。暴風雨把水下植物從天曉得有多深的地方連根拔起,成團成簇地拋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變幻不停而千姿百態的海浪所吸引了。他們以前也來看過海濤,大海對他們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後總是想不出,他們到底默默地觀看了多久。

這次,那種著魔的感覺被她看到的什麼東西打亂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麼顏色一閃,速度之快,她都沒弄清那是什麼顏色,而面積之小和距離之遠,使她立即懷疑到底是不是當真看見了。她搜尋著,但那東西沒有再出現。她把目光收回到海灣和小碼頭上,隨波漂到那兒的東西,又隨著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風雨過後的第一個好天氣,她要和喬來趕海,看看大海帶來了什麼寶物,撿回去一些奇光異彩的石頭、來歷神秘的木塊、巨大的貝殼和扭麴生銹的金屬片。

她又看到那塊閃亮的顏色了,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視線內停留了一會兒,那是鮮黃色的,他們所有的雨衣都是這種顏色。她透過雨簾注視著,但沒等她辨清它的形狀,就又不見了。但浪潮把它沖得更近了。浪潮總是把無論什麼東西都帶到海灣里來,把各式各樣的廢物攏到沙灘上,彷彿一個人把褲袋裡的一切都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那的確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讓她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時,她終於看清了。昨晚亨利回來時沒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麼會到海里呢?海浪越過小碼頭,把那東西拋到了斜坡的濕木板上。露西看出來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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