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十三節

費伯醒來了。儘管他已在床上躺了一天,身體仍需要休息,但他的頭腦卻高度活躍——反覆思考著多種可能,勾畫著不同方案,想念著女人和家鄉。

如今他已逃脫在望,有關家鄉的種種回憶變得甜蜜得難受。他想念起一些相當愚蠢的事情:比如肥得要切成片吃的香腸;駕駛座在右側的汽車 ;名副其實的參天大樹;還有自己的母語。

回憶到極致,又想起了格特露丹:她的臉在他的臉下方,化妝被他的輕吻所洗掉,眼睛興奮地緊閉,然後又睜開,高興地盯視著他的眼睛,大張著嘴不時喘著氣,說著:「對,使勁,對……」

真蠢。他過了七年修道士般的生活,她可沒理由同樣獨守空閨。在費伯之後,她大概已經有了十幾個男人了。她可能已經被英國皇家空軍炸死,又或者在燈火管制中被汽車撞死。反正,她不大可能會記得他。他大概永遠再也見不到她了,不過她是個象徵。

他通常並不允許自己陷入感傷。他本性中有冷漠的成分(他還曾經刻意培養這種冷漠,因為這樣可以保護他),然而,如今他距成功只有一寸之遙,他覺得可以稍微放縱一下自己的幻想。

暴風雨只要持續下去,他就可以平安無事。他只要在星期一用湯姆的無線電和U型潛艇聯繫上,天一晴,艇長就會派出救生艇來海灣。然而,如果暴風雨在星期一就止息,就會有點小麻煩了:那艘供應船。大衛和露西自然會讓他乘供應船返回陸上。

露西栩栩如生的影像進入他的腦海,由不得他控制。他看到:在他為她拇指包紮時,她那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眼睛凝視著他;她在他前面上樓時,裹在不成樣子的男人服裝里的身材;她在浴室里赤裸全身時,沉甸甸、圓鼓鼓的乳房。這些畫面隨之由記憶變成了幻想:她俯在綁帶上輕吻他的嘴唇;在樓梯上轉過身來,把他摟在懷裡;從浴室出來,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

他在小床上輾轉反側,心中咒罵自己不該胡思亂想。打從中學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受過這種綺想的折磨了。當時他還未嘗禁果,只是光憑想像虛構出魚水之歡的種種細節場面,對象則是他每天都有接觸的三個成年婦人:一個是古板的女舍監,一個是納格爾教授那位黑瘦的太太,一個是村裡那個抹著口紅的女店主。他偶爾會把他們三個融成一體,作非分之想。

十五歲那年,他在西普魯士一座樹林里,在月光下引誘了一個女傭的女兒;之後,他便放棄了性幻想,因為他發現,真實的性行為並不如想像的美好。當時他很納悶:那種神魂顛倒的狂喜,那種鳥兒穿空的輕飄激動,那種將兩個軀體融合為一的神秘感都在哪裡呢?不過,後來的實際體驗有所改進,亨利得出結論:那種狂喜並非來自一個男人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快樂,而是來自男女雙方從相互身上得到的快樂。

他終於成了一個成功的情人。他發現男女間的雲雨不僅肉體上有快感,精神上也有情趣。他從不是汲汲於勾引女人的人,因為征服的激動並非他所追求的東西。不過他在提供和享受性滿足上成了行家,但他並沒有行家那種錯覺,認為技巧就是一切。

他嘗試設法算清楚他有過多少女人:安娜、格莉欽、英格瑞德、那個美國姑娘、斯圖加特的那兩個妓女……他無法一一記起,但總數大約不超過二十個。

他想到,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像露西這麼漂亮的。他氣惱地嘆了口氣。這是違反行動規則的;在任務完成之前,不準放鬆,而目前的任務還沒有結束,還沒有。

他想到了那艘供應船。他腦子裡盤算了幾個對付的方案:最可行的辦法是攔阻島上的居民去接船,而由他本人出面,用幾句騙人的話,把船打發走。他可以說,他是乘另一艘船來拜訪他們的,他是他們的親戚,或者說是觀鳥人……

隨便什麼吧。目前,這樣的小問題用不著他花費全部注意力。到天氣好轉之後。他會想出辦法來的。

他沒什麼嚴重的問題要面對。離海岸若干海里的一座孤島,上面只有四個居民,這是個理想的藏身之地。從現在起,離開英國將是件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的事。當他想到他已經歷過的局面,想到他殺死過的人時,便感到目前的場面簡直是小兒科。

一個老頭、一個殘廢、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殺死他們易如反掌。

露西也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她在聆聽。可聽的太多了。天氣就是一個管弦樂隊,雨滴擊鼓般地敲打著屋頂,狂風吹笛般地刮過屋檐,海濤在沙灘上跳著橫步舞。這種老宅子也在談話,在暴風雨的衝擊下,接榫處吱嘎作響。宅內也有聲音——大衛服下兩顆安眠藥,發出那緩慢而有節奏的呼吸聲,雖幾次變響,卻始終沒有打鼾;還有遠端牆邊行軍床上喬短促而浮淺的呼吸聲,令人舒心地慢慢傳來。

露西心想,一定是這些聲音讓我難以成眠,但隨後就立即自問:我這是在騙誰呢?她睡不著是亨利引起的——他看到過她赤身露體的樣子,為她包紮拇指時曾輕柔地碰觸她的雙手,現在就躺在隔壁的床上,可能睡得正香。

她意識到,他沒跟她講多少他自己的事,只提到他沒有結婚。她不知道他是在哪裡出生的——他的口音中找不到線索。他甚至沒有暗示過他以何為生,不過她猜他應該是個專業人士,或許是牙醫師,或是軍人。他不那麼乏味,不像個律師;太聰明,不像個記者;說他是醫生吧,沒有哪個醫生可以將自己的職業保密超過五分鐘的。她寧可把寶押在軍界。

他說獨居,還是跟母親住在一起?又抑或和一個女人同居?他不釣魚時穿什麼衣服?她喜歡看見他身穿雙排扣深藍色西裝、胸前口袋插一條白色手絹的模樣。他有汽車嗎?對,他應該有的,一輛不尋常的、相當新的他大概是個開車開得很快的人。

想到這裡,她又記起了大衛那輛雙人座小轎車,她緊閉雙眼,不想去看那夢魘般的影像。想點別的,想點別的。

她又想到亨利,並且意識到一件奇怪的事:她想和他做愛。

這種願望很怪,依她的認知,這類願望只會出現在男人而非女人身上。一個女人,當她遇到一個男人,很快就發現他有魅力,想更深入地了解他,甚至對他一見鍾情;但她不會即時就產生肉體的慾望,除非她是……不正常的。

她告訴自己,這太荒謬了。她希望的是和丈夫做愛,而不是跟一個遠方的來客調情。她對自己說,她不是那種人。

但只是遐想一番還是值得高興的。大衛和喬正熟睡,沒什麼可以阻攔她下床,穿越過道,進入他的房間,溜到床上,躺在他身邊……

除了性格、良好的門第和教育,沒有什麼能夠阻攔她。

如果她要和什麼人交歡的話,她寧可和像亨利這樣的人。他將是善良、溫柔和體貼的,不會因為她像個街頭妓女似的主動奉獻自己而看不起她。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暗笑自己傻:她怎麼可能知道他會不會看不起她呢?她才認識他一天,而且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

不過,再讓他看看她也是好的,他那傾慕的眼神帶著某種愉快的意味。摸摸他的雙手,緊抵他熱情的肌膚該有多好啊。

她意識到,身體在呼應她腦海中的幻想。她有一種自慰的衝動,但她極力——像四年來所做的一樣——抵制這種衝動。她想:看來,我還不像老太婆那樣乾涸。

一股溫熱在她的下體擴散了開來,她輕嘆了一聲。這有點喪失理智了。該睡了。無論如何,今天夜裡她是不可能和亨利或別的什麼人做愛的。

她這樣想著,卻下了床,向門口走去。費伯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本能地作出了反應。

他原先滿腦子的遐想登時清除了個一乾二淨。他以一個簡單而流暢的動作溜出被窩,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到最暗的角落裡那扇窗戶旁邊。那把錐形匕首已然握到手裡。

他聽到入侵者開了門,進了房間,又把門關上。他心想,如果是暗殺他,來人會把門敞著,以便能迅速撤退;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殺手怎麼可能會找得到這裡來。

但他隨即排除了這種想法,他本人之所以能生存至今,憑的還不是很多看來幾乎不可能的機緣巧合?風暫時止息了,他聽到從他的床邊傳來一聲吸氣和一絲輕微的喘息,這使他能夠確定來人的精確位置。他躍了出去。

他把她臉朝下按到床上,匕首放到她喉頭,一條膝蓋壓住她的腰部,這時他才意識到來人是個女的,並且立即猜出了她是誰。他鬆開手,伸手打開了床頭桌上的電燈。

在昏亮的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

費伯不等她看見,馬上把匕首藏好。他從她身上站起。

「我實在抱歉。」他說。

她轉過身來仰躺著,向上看著叉腿站在她面前的他。她咯咯笑了。

費伯又補充了一句:「我還以為你是賊呢。」

「賊從哪兒來呢?」她笑了,雙頰一下變得嫣紅了。

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睡袍,從脖子一直罩到腳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