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十一節

費伯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透過卧室的窗戶,他可以看到最後一道暮靄正被逼近的夜色逐漸吞沒。雨點敲打著屋頂,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吼叫著。

他動手打開了床頭的小燈。即使這麼小的一個動作也讓他覺得累,他往後一靠,躺回到枕頭上。他竟會如此虛弱,簡直把他嚇壞了。那些相信強權就是公理的人應該永遠保持強大。恐懼從來沒有遠離過他的情緒的表層:或許這就是他長期以來得免一死的原因。他始終感覺不到安全,他心裡明白,正是這種不安全感使他選擇了間諜這一行:只有這一行才能允許他將任何對他稍有威脅的人隨時置於死地。唯恐自己虛弱,恰恰是他那種包含著魔似的自行其是、他的不安全感和對軍內上司的輕蔑,綜合在一起的一部分。

他躺在床上,把自己周身檢查了一遍。他覺得好像渾身到處都是擦傷,但顯然一點重傷也沒有。他沒有發燒:儘管在船上折騰了一夜,他的體質還是經受住了考驗,沒有患支氣管炎,只是周身無力而已。

他也察看了自己的東西。底片盒依舊貼胸藏著,帶鞘的錐形匕首仍然牢系在左臂上,證件和現金則放在他睡衣的口袋裡。

他推開毯子,一擺身坐起來,將雙腿放到地板上。他感到一陣暈眩,但很快就過去了。決不能允許自己有病弱的心態,這一點十分重要。他穿上晨衣,走進了浴室。

他回到卧室時,他自己原來的衣服,從內衣到襯衫到工作褲,都已一一洗凈燙平,放在了床腳邊。他猛然記起,早晨的什麼時候起身時,曾看見那女子赤裸著身體站在浴室里;那場面很尷尬,他也不明白意味著什麼。但他可以回憶起來,她非常美。

他慢慢穿起衣服,本想刮刮臉,但他決定先獲得男主人的准許,再借用浴室架上的刮鬍刀——有些男人視他們的剃刀如同自己的妻子,是不準別人碰一碰的。他用衣櫥上層抽屜里找到的兒童塑膠梳子梳了梳頭。

他照著鏡子,對自己的長相毫無得意的感覺。他並不自負。他清楚有些女人認為他有魅力,但另外一些女人則不這麼認為——他猜想大多數男人在女人心目中都是如此。當然,他比大多數男人有過更多的女人,但他把這一點歸因於自己的慾望,而不在於自己的外表。他在鏡中的映像還算中看,這一點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他滿意地離開卧室,慢慢走下樓梯,又感到一陣虛弱襲來,他再次以意志克服了這陣虛弱——他用手緊抓樓梯扶手,邁著小步,一級一級地走到樓下。

他在客廳外停住,聽到裡面沒聲音,就向廚房走去。他敲了敲門,走了進去。那一對年輕夫婦正坐在桌邊,就要吃完晚飯了。

他進門時,那女人站起了身。

「你起來啦!」她說,「你確定你可以起床了嗎?」

費伯任憑對方把他引到一把椅前。

「謝謝你,」他說,「你其實不該鼓勵我裝病的。」

「我看你沒意識到自己經歷了多可怕的災難,」她說,「你想吃點東西嗎?」

「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一點也沒有。別傻了。我為你熱著湯呢。」

費伯說:「你們真是好人,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呢。」

「大衛和露西·羅斯。」她把湯舀到一個碗里,放到桌上,擺在他面前,「大衛,可不可以麻煩你切幾片麵包?」

「我叫亨利·貝克爾。」費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他的證件上都沒用這個名字。亨利·費伯是警察正在追捕的人,因此他該用他那個詹姆斯·貝克爾的身份。不過他想讓這女人叫他亨利,因為這是最接近他真名的英國名字。

他啜了一小口湯,突然感到飢餓難當。他把湯一下子喝完,又吃掉了麵包。他吃喝一畢,露西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蠻可愛的:嘴巴張開,露出了整齊的白牙,眼角高興地彎曲著。

「還要嗎?」她主動問。

「謝謝。」

「我看得出吃東西對你身體大有好處。你的臉上開始有血色了。」

費伯意識到自己的體力確實是恢複了不少。他吃第二輪時慢多了,倒不是因為已經飽了,而是出於禮貌。

大衛說:「你怎麼會在這種暴風雨天氣里出海呢?」這還是他頭一次開口講話。

露西說:「別刨根問底的,大衛。」

「沒什麼,」費伯說,「我很蠢,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戰爭開始以來我得到的第一次釣魚假,我一心不想讓壞天氣給耽擱了。你們是漁民嗎?」

大衛搖搖頭。

「牧場主。」

「你們雇了很多人嗎?」

「只有一個,老湯姆。」

「這島上還有別的牧場吧?」

「沒有。我們住在這一頭,湯姆住在另一頭,我們中間除了羊之外,什麼都沒有。」

費伯緩緩點了點頭。這很好——好極了。一個女人、一個殘廢、一個小孩和一個老頭,構不成障礙。他立即感到自己強壯多了。

費伯說:「你們怎麼和陸上聯繫?」

「每兩周有一艘船。這個星期一就該來了,不過要是暴風雨不停的話,船就不會來了。湯姆的小屋裡有一台無線電發報機,我們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使用。如果我認為別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緊急救治,我就用那發報機。不過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看沒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沒意義——在暴風雨停止之前,誰也沒法上島來把你接走。再說,天氣一好,船也就會來了。」

「當然,」費伯掩飾著內心的竊喜。如何跟U型潛艇取得聯繫一直是他心裡煩惱的問題。他在露西的客廳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機,他曾打算過,迫不得已時就把它改裝成一部發報機。但既然湯姆那兒有機器,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費伯說:「湯姆要發報機幹嗎?」

「他是皇家監視哨的一員。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轟炸,當時沒有空襲警報,結果造成了五十人傷亡,於是他們就招募了湯姆。幸好他的聽力比視力要強。」

「我猜轟炸機是從挪威起飛的。」

「我想也是。」

露西站起身:「咱們到客廳去吧。」

兩個男人跟在她後面。費伯不再感到虛弱和暈眩了。他拉著客廳的門,讓大衛通過。大衛搖著輪椅車到壁爐前面。露西請費伯喝些白蘭地,他謝絕了。她給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費伯向後靠坐著,打量著這對夫婦。露西的外貌確實動人:她有著一張鵝蛋臉,兩隻眼睛離得略遠,一雙眸子是不同尋常的貓一般的唬珀色,深紅色的頭髮十分濃密;那身男式的漁民毛衣和寬大的褲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頭髮卷一卷,穿上晚禮服,一定會光艷照人。大衛也長得很好看——如果沒有那暗黑的胡茬,簡直可以稱之為漂亮;他的頭髮幾乎是烏黑的,膚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從他手臂的長度來判斷,如果有腿,他應該是個挺高的人。費伯猜想,由於長年累月地搖著輪椅轉來轉去,大衛那雙手臂一定鍛煉得很有力。

確實,他們是動人的一對——但彼此之間卻有著某種嚴重的失調。費伯對婚姻不內行,但他在探詢技巧方面受到的訓練使他學會了察顏觀色——透過一個人身體的某個小動作,他可以看出對方是驚慌失措,還是信心十足,是無所隱瞞,還是在撒謊欺騙。露西和大衛很少對視,從來沒有肌膚接觸。他倆和他說的話多於彼此的交談。他們互相兜著圈子,如同兩隻火雞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當中立地帶。他們之間的緊張關係是很明顯的,就像丘吉爾和斯大林,為了與共同的敵人作戰,不得不把更深的敵意暫時強壓下去。費伯不曉得他們相互痛恨的背後有著什麼可怕的傷痕。

這棟小巧玲瓏的房子,儘管鋪著地毯,擺著雕花靠背椅,掛著鑲框水彩畫,燃燒著熊熊爐火,卻不啻是個情感的高壓鍋。他們離群索居,只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作伴,中間又有隔閡……這使他想起了在倫敦看過的一齣戲,是由一位叫做田納西什麼的美國人編的劇。

大衛一口把酒喝完,說:「我得去睡了。我的背開始不舒服了。」

費伯站起身,說:「對不起——我耽擱你睡覺了。」

大衛搖著輪椅走開:「沒關係。你整天都在睡,不會馬上想再上床的。況且,我敢說,露西也會很樂意再和你聊聊。我讓我的背太操勞了——你知道,背的本來任務只該是分擔雙腿的受力啊。」

露西說:「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兩顆藥丸。」她從書柜上層取下一個瓶子,搖出兩顆藥丸,遞給了她丈夫。

他把葯乾咽下去:「我得說晚安了。」他搖著輪椅出去了。

「晚安,大衛。」

「晚安,羅斯先生。」

過了一會兒,費伯聽到大衛拖著身子上樓去了,他真想不出他是怎麼上去的。

露西說話了,彷彿要掩護大衛的響聲:「貝克爾先生,你住在那兒?」

「請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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