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五節

車廂里一片漆黑。費伯想起了人們開的那個玩笑:「把你的手從我膝頭拿開。不,不是叫你,是叫他。」英國人隨便什麼事都能開玩笑。他們的鐵路如今比以往更糟,但沒有人再抱怨,因為現在有充分的理由。費伯喜歡這麼黑,因為這樣誰也不曉得誰是誰。

早已開始的歌唱聲,一直不斷。最初是由通道里的三名水手唱起來的,隨後整個車廂的人都加入了。

出現過一個空襲警報,列車速度放慢到一小時三十英里。按理說他們都應該卧倒在地板上,但車廂里當然沒那麼多地方。一個女人喊道:「噢,老天爺,嚇死我啦!」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倫敦土腔說:「你那地方最保險了,妞兒——他們夠不著活動的目標。」隨後一陣哄堂大笑,誰也不那麼害怕了。有個人打開了手提箱,拿出一包雞蛋三明治,遞給大家吃。

有一個水手想玩牌。

「這兒黑洞洞的,我們怎麼玩牌呢?」

「摸牌邊。哈里把所有的牌都做了記號。」

下午四點左右,列車無緣無故地停了下來。一個聲音說:「我猜我們是在克魯的郊外。」費伯揣測就是給大家雞蛋三明治吃的那個人。

「這條鐵路線我清楚,我們可能是在波爾頓到伯恩茅斯之間的地方。」那個操倫敦土話的人說。

列車抖動了一下,又行進了,大家歡呼起來。費伯納悶,漫畫中那種冷漠無言、上唇僵硬的英國人都到哪兒去了?

幾分鐘之後,通道里響起一個聲音:「請把車票拿出來。」費伯聽出那是約克郡口音——他們現在到了北方。他在衣袋裡摸索著他的車票。

他坐的是角落的位子,靠近隔間的門,能夠看到通道。查票員手電筒簡照著車票。費伯在反光中看到了那人的側影,模糊地似曾相識。

他靠到座位上等候著。他記起了那個噩夢:「這是一張德國情報機構的票。」不禁在黑暗中露出了微笑。

隨後他皺起了眉頭。列車停得莫名其妙,不久又開始查票,而且查票員又有點面熟……這可能沒什麼,但費伯之所以活到今天,靠的就是對可能沒什麼的事情百倍警惕。

費伯又看了一下查票員的面孔,這下他記起來了。海格特的出租公寓!是那個約克郡來的、一心想參軍的小夥子!

費伯仔細地盯視著他。那個小夥子的手電筒簡掃過每個乘客的臉:他不僅是查票。

費伯叮囑自己:不要著急得出結論。他們怎麼可能盯上他呢?他們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弄清他乘的是哪一列車,找到一個在這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認識他模樣的人,還讓他扮成查票員派到車上來。這太不可思議了。

帕金,這是他的姓氏。比利·帕金。現在他顯得成熟多了。他正在走近。

帕金進了費伯隔壁的那個隔間。沒時間可耽擱了。

費伯作了最壞的打算,準備應付。

他站起身,離開隔間,沿著通道,跨過手提箱、背囊和人體,來到洗手間。裡面沒人佔用。他進去,鎖上門。

他只是拖延時間——查票員是不會放過上廁所的人的。他坐到馬桶上,琢磨著怎麼脫逃。火車已經加速,快得他無法跳車。再說,會有人看到他離開的。假如他們當真是在搜捕他,就會把車停下來。

「請把票都拿出來。」

帕金又接近了。

費伯有了主意。兩節車廂的聯結處有個風箱似的小地方,前後都有門,為車廂隔絕著噪音和氣流,他出了洗手間,擠到車廂盡頭,打開門,坐到兩節車廂的聯結處,然後把門關好。

這地方冰冷、吵鬧。費伯坐到地板上,蜷起身子,假裝睡覺。只有死人才會在這種地方睡覺,但是這年頭在火車上,人們什麼怪事都做得出來。他盡量不讓身體打顫。

他身後的門打開了:「請拿出票來。」

他不理睬。他聽到門關上了。

「醒醒,睡美人。」是他的聲音,沒錯。

費伯裝作驚動了一下,然後背對著帕金站了起來。他轉過身來時,那把匕首已經握在手裡了。他一把把帕金頂到門上,用匕首抵住他喉嚨,說:「別動,動一下就幹掉你。」

他用左手拿過帕金的電筒,照著小夥子的臉。帕金並沒有像預料中那樣害怕。

費伯說:「啊,好極了。比利·帕金,一心想參軍,反倒跑到火車上來當查票員了。不過反正都是穿上制服的差事嘛,對不對?」

帕金說:「是你!」

「你他媽的明知道是我,小比利·帕金。你在找我。為什麼?」他竭力用最惡毒的口氣說著。

「我不明白,我何必要找你呢——我又不是警察。」

費伯誇張地一抖匕首:「少跟我裝蒜了。」

「我說的是實話,費伯先生。放我走吧——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我看到你了。」

費伯開始懷疑了。要麼帕金講的是真話,要麼他和費伯本人一樣在裝模怍樣。

帕金的身體顫抖起來,他的右手在暗中移動。費伯鐵鉗似的攥緊了他的右手腕。帕金掙扎了一下,但費伯把刀尖向他的喉嚨處逼近了一分,他就不動了。費伯找到了他正在去摸的衣袋,抽出了一支手槍。

「查票員是不隨身攜帶武器的。」他說,「誰派你來的,帕金?」

「如今我們查票員都帶槍了——因為車上黑,有不少犯罪活動呢。」

費伯看出來,他的威脅手段還不足以讓帕金吐實。

他的動作突猛、迅疾並且準確。錐形匕首在他手中一抖,刀尖便一絲不差地插進帕金的左眼,然後又拔了出來。

費伯的一隻手捂住帕金的嘴。帕金用雙手去捂他的左眼。

費伯進一步施加壓力:「保住你的另一隻眼吧,帕金。誰派你來的?」

「軍事情報局,噢,上帝,請你別再傷害我了。」

「誰?蒙基斯 ?馬斯特曼?」

「是高德里曼,珀西瓦爾·高德里曼。」

「高德里曼!」費伯聽過這個姓名,但現在不是搜尋記憶去回想細節的時候,「他們掌握了什麼?」

「一張相片——是我從檔案中把你挑出來的。」

「什麼相片?什麼相片?」

「一個賽跑隊——長跑——有一隻獎盃——軍隊——」

費伯記起來了。天啊,他們從哪兒弄到的那個?這是他的夢魘:他們掌握了一張相片。人們曉得他的長相了。他的面孔。

他把刀移近帕金的右眼:「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兒的?」

「別扎瞎我,求你了——葡萄牙大使館的特工截獲了你的信件——記下了計程車的號碼——在尤斯頓車站詢問——請你留下我一隻眼——」他用雙手蒙住了他的兩隻眼。

「計畫是什麼?陷阱設在哪裡?」

「格拉斯哥。他們在格拉斯哥等著你。列車到那兒之後所有人都要下去。」

費伯手上的匕首此時垂在帕金腹部上下的位置。為了分散對方的注意力。他問:「一共多少人?」話沒說完,匕首便向上一捅,扎進了帕金的心臟。

帕金那隻好眼瞪得大大的。他沒有立刻斷氣。費伯最中意的殺人方法也有小缺點。通常用匕首捅上這一刀就能讓心臟停止跳動。但如果心臟很強,就不能一下奏效了。如果心臟繼續跳動,這一捅會在鋒刃周圍形成個洞,血會從那裡溢出。這當然也會致命,但是要慢一些。

帕金的身體終於癱了下去。費伯扶住他頂在壁上待了一會兒,心中轉著念頭。在小夥子死前表則出一些什麼——閃現一些勇氣,露出一種獰笑。這有某種含義。這種情況是經常有的。

他讓屍體落到地板上,然後把屍體擺成睡覺的姿勢,讓人一眼看不到傷口。他把鐵路制帽踢到一個角落裡。他在帕金的褲子上抹凈匕首,擦掉手上的眼淚。這是件骯髒事。

他坐下去,那個倫敦佬問道:「你去的時間不短——廁所是不是排長隊?」

費伯說:「大概是我吃的什麼東西作怪。」

「大概是一份雞蛋三明治。」倫敦佬笑了。

費伯在想著高德里曼。他知道這姓名——他甚至還能模模糊糊地記起那人的模樣:中等年紀,戴副眼鏡,叼著煙斗,一副心不在焉的學者風度。對——他是個教授。

想起來了。費伯剛到倫敦的那兩年里,無所事事。當時戰爭還沒爆發,而且大多數人都相信打不起來(費伯可不在那幫樂觀主義者之列)。他只能做一點有用的工作,主要是修訂德國情報機構那些過時的地圖,再加上在他自己觀察和讀報的基礎上打些報告;但不算很多。為了消磨時光,為了改進他的英語,也為了偽裝得像樣,他就去旅遊觀光了。

他去參觀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確純粹是為了觀光,儘管他也買了這市鎮和大教堂的鳥瞰圖,並且寄回去給德國空軍(不過沒起什麼作用:他們在一九四二年多次轟炸那裡,都沒有命中)。費伯那天花了一整天看那座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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