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費伯……高德里曼……這兩人只是三角關係中的兩個角,而最後那一角,則將在未來的某一天,由大衛和露西來完成。但此時,他倆還在鄉間的小教堂進行婚禮。這座鄉村小教堂古老而優美。石頭堆起的圍牆圍繞著長滿野花的墓地。這座教堂從不列顛最後一次遭入侵時就已存在了,差不多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中殿的北牆有好幾英尺厚,上面只留了兩個小窗口。小小的圓拱窗,與其說是為了讓上帝的靈光照射進來,不如說是為了讓人把箭從裡面往外射出去。事實上,當時的地方自衛隊早有打算:要是歐洲大陸上那幫匪類越過英倫海峽,入侵英國,他們就要利用這座教堂進行抵抗。

不過,在一九四〇年的八月份,這裡還只有戴著高禮帽的唱詩班的歌唱聲,未聞長筒軍靴的踏步聲——德國人還沒有來。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射進來,屋頂下回蕩著從未被蛀壞的風琴中奏出的樂聲。

這是一場歡樂的婚禮。新娘露西一身白婚紗,而她的五個當女儐相的妹妹,都清一色是杏黃色衣裙。新郎大衛身上那套皇家空軍飛官的晚禮服嶄新筆挺。大家隨著《克里蒙德頌》的曲調唱起《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露西的父親面帶得色,任何一個父親在把自己最美貌的長女嫁給穿軍裝的英俊小夥子時,都免不了會有這種表情。他是個農場主,但駕駛拖拉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可把耕地都租出去,用租金豢養賽馬。不過,這一年的冬天,他的牧場準備要翻土,播種馬鈴薯。儘管他確實更像紳士而不像農夫,卻依然有著農民那樣飽經風吹日晒的皮膚、寬厚的胸脯和粗大的雙手。聚在教堂中他這一側的男人,外形大多與他相仿,人人穿的都是花格呢西服和厚皮靴,沒有人穿燕尾服。

幾位女儐相也有些相仿的外貌,她們都是村姑。但新娘像她母親。她的頭髮是深棕紅色,又長又密,潤澤光亮,鵝蛋臉上長著一雙隔得很開的琥珀色眼睛;當她用清澈的目光直視著牧師,用堅定而嘹亮的嗓音回答「我願意」的時候,牧師一驚,想到:「上帝,她倒是蠻認真的!」做牧師的在婚禮進行中間居然這麼想,實在有點古怪。

中殿另一側的那家人也自有自己的儀錶。大衛的父親是位律師,出於職業的影響,時常緊鎖雙眉,掩蓋著他那開朗的秉性(在上次大戰中他是一名陸軍少校,當時他認為什麼皇家空軍啦、空戰啦,統統是些轉瞬即逝的時髦玩意兒)。不過他家的人都長得不像他,連他的兒子也不像,這位新郎此時正站在聖壇前承諾要愛他的妻子,至死不渝。上帝保佑,可不要讓死期來得太早。那一家人全都像大衛的母親,她現在坐在她丈夫旁邊,滿頭烏髮,有著黝黑的膚色和修長的四肢。

大衛是人群中最高的。去年他在劍橋大學打破了跳高紀錄。就一個男人來說,他長得太漂亮了一點,若不是那一臉濃密的黑鬍鬚,他的臉孔簡直像女孩。他一天要刮兩次臉,長著長睫毛,人看起來又聰明(的確如此)又善感(他可不是如此)。

這一切都如詩一般地美好:一對幸福、漂亮的青年,都出身於殷實的英格蘭家庭,在不列顛最晴朗的夏季,在一座鄉村教堂中結為終生伴侶。

當牧師宣布新郎新娘成為夫妻時,雙方的母親都沒有哭,而兩位父親卻落了淚。

親吻新娘是個野蠻的習俗,露西這樣想著,又是一張被香檳酒沾濕的中年人的嘴唇湊到她的面頰上。這種習俗可能是從黑暗的中世紀更野蠻的風俗演變而來的,那年代,部落中的所有男人都可以對新娘……

露西早就知道她不會喜歡婚禮的這一部分。她喜歡香檳,但不那麼熱衷雞腿和魚子醬;至於神話、拍照和蜜月玩笑,她也興趣缺缺。不過現在的情形還算是好的了,要是在和平時期,父親准要把阿爾伯特會堂租下來辦婚禮呢。

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九個人說了「但願你們的一切煩惱都是些小問題」這樣了無新意的祝福話。露西握了無數次手,假裝沒有聽到「今晚我可不介意穿上大衛的睡袍」這類粗鄙話。大衛講了話,感謝露西的父母把女兒給了他,彷彿她是個無生命的物件,被包在白色禮品緞內,送給最值得領受的申請人。露西的父親講的話更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我不是失去一個女兒,而是得到了一個兒子。」

一個遠房叔叔從酒吧那邊搖搖晃晃地冒出來,她把他介紹給她丈夫:「大衛,這是諾曼叔叔。」

諾曼拍打著大衛的瘦手。

「喂,我的孩子,你什麼時候去執行任務啊?」

「明天,先生。」

「什麼,不度蜜月啦?」

「我只有二十四小時的休假。」

「可是,據我猜,你應該是才剛剛結束訓練啊。」

「是的,不過我原先就能飛了。我在劍橋學會的。再說,戰事這麼吃緊,飛行員不敷使用,我期待著明天就上天呢。」

露西悄悄說:「大衛,不要。」但他沒理她。

「你飛什麼機型?」諾曼叔叔帶著小學生的熱情說。

「噴火式。我昨天就見到它了。可真是個漂亮的『風箏』呢。」大衛不出兩小時就自覺地學會了皇家空軍的全部俚語:「風箏」啦、「柳條筐」啦、「飲料」啦、「匪徒」啦。

「它裝有八支槍,時速三百五十海里,能在一隻鞋盒裡轉彎呢。」

「了不起,了不起。你們一定打下過德國空軍的飛機了,是吧?」

「昨天我們擊落了六十架,我們自己損失了十一架。」大衛驕傲地說,如同那些敵機全是他一個人打下來的。

「前天,他們跑到了約克郡,我們把他們打得夾著尾巴跑到了挪威——我們自己連一隻『風箏』都沒損失!」諾曼帶著微醺的激動,抓住了大衛的肩頭。他脫口引用說:「『從來還沒有這麼多的人對這麼少的人欠那麼多過。』這是丘吉爾那天說的。」

大衛作出謙虛的微笑:「他大概是在講伙食方面的問題吧。」

露西不喜歡他們對流血和破壞如此輕描淡寫。她說:「大衛,我們現在得去換衣服了。」

他們分乘兩輛車到露西家中去。她母親幫她脫下結婚禮服,說:「親愛的,我不太清楚你今天晚上會期待什麼,不過有些事情你應該要知道——」

「噢,母親,」露西打斷她的話,「你要對我說的事情,足足晚了十年呢。要知道,現在是一九四〇年啦!」

她母親臉微微地紅了。

「好極了,親愛的,」她溫和地說,「不過,如果你有什麼話想談,以後……」

在露西看來,說這類事情費了她母親不少力氣,她為自己頂撞式的回答感到懊悔。

「謝謝你。」她碰了碰她母親的手,說:「我會的。」

「那我就聽憑你決定了。你要是需要什麼,告訴我好了。」母親吻了露西的面頰,走了出去。

露西坐在梳妝台前,抬手梳頭髮。她對今天夜裡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清二楚。她回想起來她和大衛的第一次,感到一種昏昏然的興奮。

那是一次計畫周密的引誘,不過在當時,露西並沒想到大衛已事先設計好了每一步驟。

那是他倆在舞會上相識一周年後的六月份。那時,他倆已經是每周都見面了,而大衛正和露西的家人一起過他復活節的部分假期。露西的父母對他首肯了:他英俊、聰明,風度翩翩,而且出身於和他們完全相同的社會階層。父親認為他有點自以為是,但母親說,鄉紳對大學生這種偏見有了六百年了,她覺得,大衛會好好對他的妻子,而從長遠來看,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露西在六月份到大衛家去度一次周末。

大衛家的住宅是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十八世紀農莊,宅邸呈方形,裡面有九間卧室,外面有一個景色優美的平台。讓露西印象頗深的是,她意識到規劃花園的人十分清楚要在他們死後很久園林才能具有規模。那天氣氛相當輕鬆,他倆在午後斜陽中坐在平台上啜飲著啤酒。就在這時,大衛告訴她,他和大學飛行社其他四個老友已被皇家空軍錄取,將接受軍官訓練。他想成為一名戰鬥機駕駛員。

「我會飛得很好的。」他說,「這場戰爭一旦打起來,他們會需要人手的。他們說,這次戰爭的勝敗取決於空中。」

「很怕嗎?」她悄聲說。

「一點不怕。」他說。隨後他用一隻手遮住雙眼,說:「是的,我怕。」

她覺得他很勇敢,並握住了他的手。

過了不久,他們穿上泳衣,下到湖裡。湖水清冷,但太陽仍然強烈,空氣溫和。他們歡快地拍打著水,彷彿已預感到這是他們孩提時代的結束。

「你是游泳好手嗎?」他問她。

「比你強。」

「好吧,和你比賽,游到島上去。」

小島在三百碼開外的湖中心,是一片高高矮矮的樹木構成的蔥綠。

大衛臂腿頎長,當然是勝利者。露西用自由式游到距小島還有五十碼處,便感到沒了力氣。她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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