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1944年6月6日

這是四十五年以來最嚴寒的冬天。英格蘭的鄉村被大雪阻隔在外,泰晤士河也封凍了起來。有一天,從格拉斯哥到倫敦的火車足足晚了二十四小時才抵達。積雪再加上燈火管制,使開車變成一件分外危險的事。車禍倍增,人們開玩笑說,夜間在皮卡迪利大街開車,比開坦克越過齊格飛防線 還要危險。

後來,春天到來了,天氣晴朗了。防空氣球在蔚藍的晴空里隨風飄動,威風凜凜;休假的士兵和身著無袖襯衫的姑娘,在倫敦的街頭打情罵倘。

倫敦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的首都。跡象自然還是有的,亨利·費伯騎著自行車從滑鐵盧車站向海格特返回時,就注意到了那些戰時跡象:重要的公共建築外面都堆放著沙袋;郊區住宅的庭院中修起了安德森式掩體 ;到處都是勸導民眾疏散到鄉間和空襲須知一類的大型告示牌。費伯細心觀察著這類跡象——比一個一般的鐵路職員要留心和仔細得多。他看到公園中成群的孩子,就得出結論:疏散宣傳沒有成功。他默數著街上行駛的汽車的數量,暗讀著汽車製造商宣布的新型號。他深知夜班工人魚貫湧進工廠的現象意味著什麼,僅僅數月之前,工廠里連白天班都沒有足夠的工作可干。但更令費伯全神貫注的是,軍隊沿英國鐵路網調動的情形,全部鐵路動向的報表都要經過他的辦公室,他從這些報表中可以獲得相當多的訊息。就拿今天來說,一大堆須經由他加蓋橡皮印章的報表使他確信,一支新的遠征軍正在集結。他敢肯定,那支大軍不下十萬人馬,去向是芬蘭。

不錯,在倫敦,戰爭的跡象是有的;但這裡也同時存在著一些似乎是在開戰爭玩笑的景象:廣播電台對戰時規定的繁文縟節冷嘲熱諷;人們在防空洞里舉行合唱;時髦女郎把防毒面具放在名牌服飾公司的手提袋裡逛街。人們在談論這場令人生厭的戰爭時,既誇大其詞,又輕描淡寫,彷彿在討論一場電影。所有的空襲警報,毫無例外全是虛驚一場。

費伯對這場戰爭持不同觀點——不過那是當然,因為他是個不同類型的人。

他把自行車騎進了阿奇威路,因為是上坡,他把身體稍向前傾,兩條腿不知疲乏地蹬踏著,如同火車頭的活塞。就一個三十九歲的人來說,他算是相當健壯。只不過這個年齡是虛報的:為了小心起見,他在大多數事情上都不說實話。

他爬上斜坡,到達海格特時,已經大汗淋漓。他住的房子是倫敦地勢最高的建築物之一,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選擇住在這裡。他住的是一棟維多利亞式的磚房,位於一排六棟最後面的一棟。每一棟樓都是三層,外加地下室,那兒有一道專供僕人出入的門——十九世紀英國的中產階級堅持要開這樣一道門,儘管他們並沒有僕人。費伯對英國人裝腔作勢的那一套嗤之以鼻。

六號樓的主人原先是哈羅德·加頓,但他開的那家小公司——加頓茶葉暨咖啡公司——在經濟大蕭條的年代破了產。以加頓先生的做人準則來說,欠債不還錢乃是一條十惡不赦的大罪,所以他破產後別無選擇,只有自殺一途。這棟房子是他留給他太太的唯一遺產,加頓太太也只能靠著收房租度日。她雖然樂於當房東,但按照她所處的社會地位的要求,還是不得不裝出一副引以為恥的樣子。費伯租下了位於頂層的房間,屋頂有扇天窗。周一至周五他都會住在這裡。他告訴加頓太太,周末他要去厄立特陪伴母親。其實,他在布萊克希斯另外租了個住處。在那兒的女房東的認知里,他叫做貝克先生,是一家文具製造商的流動推銷員,一周五天都要在路上奔波。

他蹬車騎上花園的小徑,高大的前窗似是在不痛快地皺著眉。他把車子推進木棚,鎖到剪草機上——不鎖車是違法的。木棚周圍箱子里做種子用的馬鈴薯塊正在發芽。加頓太太把她的花園都種了蔬菜,算作為戰爭出了一份力。

費伯走進房子,把帽子掛到門廳的架子上,洗了洗手,坐下喝茶。

另外三位房客已經在那裡進餐了:一個臉上長著粉刺的小夥子來自約克郡,正在設法參軍;一個糖果推銷員,頭髮已經花白;還有一個是退休的海軍軍官,費伯認為他已不啻是個廢人。費伯跟他們點頭打招呼,然後就座。

推銷員正在講笑話:「那名中隊長開口說:『你回來得可真早啊!』那位飛行員轉過身來說:『是啊,我把那些傳單成捆地投了下去,難道不對嗎?』於是中隊長說:『我的天!那也許會砸傷人的!』」

海軍軍官咯咯地笑起來,費伯也賠起笑臉。加頓太太端著茶壺走了進來:「晚安,費伯先生。我們未能恭候你,希望你別介意。」

費伯在一片全麥麵包上塗上薄薄的人造牛油,一時盼著能有一塊肥腸。

「你種的那些馬鈴薯可以移植了。」他對她說。

費伯匆匆用過了餐。其他人還在爭論著,張伯倫是否該下台而由丘吉爾取代的問題。加頓太太不斷發表宏論,並時時瞥著費伯,看他有什麼反應,不過費伯卻始終置身在爭論之外。加頓太太是個臉色紅潤的女人,稍微有點發福。她跟費伯年紀相仿,卻穿了件適合三十歲婦女穿的衣裙,他猜測她想再嫁。

加頓太太打開了收音機。嗡嗡響了一陣之後,便是一個播音員的聲音:「這是英國廣播公司的國內節目《又是那個人》!」

費伯聽過這個節目,是講述一名叫做范夫的德國間諜的廣播連續劇。他託故告辭,起身上樓回房間去了。

《又是那個人》節目之後,餐廳里只剩下了加頓太太獨自一人:海軍軍官隨推銷商去了小酒館,約克郡來的小夥子本是個虔誠的教徒,去出席一個祈禱會了。她坐在餐廳里,眼前放著一小杯杜松子酒,眼睛望著燈火管制用的窗帘,心裡想著費伯先生。她真希望他別老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她需要有人陪伴,而他正是她所需要的那種伴侶。

這種念頭使她有一種罪惡感。為了平息這種感覺,她便去想加頓先生。種種記憶熟悉而模糊,如同一部老舊的電影,畫面有點磨損,聲音不清了。是啊,雖然她能輕易想起他在這房間里陪伴她的情況,但要記起他的面貌、他的穿著,或者想像他會在戰爭爆發當日發表什麼樣的見解,卻實在太難了。他身材矮小,手腳利落,在別人面前他不苟言笑,床第之間卻情意纏綿。她那時是多麼愛他啊。這場戰爭照這樣打下去,會有許多女人像她一樣單身守寡的。她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費伯先生是個安靜的人——麻煩也就出在這裡。看不出他有什麼惡習劣跡。他不吸煙,她也從未由他嘴裡嗅到過酒氣,每天晚上他都關在自己的房間里,聽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他閱讀大量的報紙,進行長距離的散步。她推測他相當機靈,雖然位卑職微:他在餐廳中參與談話時,往往比任何人都顯得深思熟慮。要是他想辦法,一定能找到一個更好的職位的。他看起來並不想爭取機會,去給自己謀個相稱的差事。

他的外貌也給人同樣的感覺。他是個身材健美的男人:高高的個子、厚實的肩頸,並不算胖,還有一雙長長的腿。他有一副堅毅的面孔,高額頭、長下巴,明亮湛藍的眼睛;他稱不上帥,不像電影明星,但那張臉對女性頗具魅力。只是那張嘴長得太小,嘴唇也薄,她可以想像他性格冷酷。加頓先生可不是個冷酷的人。

他那條舊西裝褲子從來不燙(她倒情願幫他這個忙,而且會興緻勃勃地去做,可惜他從來沒要求過),還老穿一件不像樣的雨衣,戴著碼頭工的平頂帽。他不留鬍子,頭髮兩周剪一次,理得短短的。似乎他就想擺出一副不引人注目的樣子。

他需要一個女人,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他需要一個妻子來打扮他、振奮他。而她也需要一個男人來陪伴她和——唉,愛撫她。

然而他卻毫無行動。有時她簡直沮喪得想放聲尖叫。她自信風韻猶存。她又倒了一杯酒,同時照起鏡子。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滿頭捲曲的金髮,還有引動男人想「掌握」的東西……想到這裡,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啜著酒,考慮著是不是該採取主動。費伯先生有點羞赧,顯然是生性如此而並非沒有情慾——從那兩次他瞅著她身穿睡衣時的眼神,可以看出這一點。或許她可以用自己的大膽放縱來克服他的羞怯。她會有什麼損失呢?就假設他拒絕吧。是啊,那會很尷尬——甚至很丟人。那對她的自尊心將是一個打擊。但誰又曉得發生過這件事?不過,他倒是不得不搬出去了。

想到可能會遭到拒絕,她就打消了整個念頭。她一邊慢慢地站起身,一邊想,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種厚臉皮的人。該睡了。如果她在床上再喝上一杯杜松子酒,就會安然入睡了。她拿著酒瓶走上樓去。

她的卧室在費伯先生房間的下面,她脫衣服時聽得見他的收音機中播放的小提琴樂曲。她穿上了一件新睡衣——粉紅色的,領口綉著花邊,可惜沒人來欣賞!——倒了最後一杯酒。她想不出費伯先生脫掉衣服會是什麼樣子。他大概沒有小腹,乳頭上長著毛,大概還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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