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小竹也整天都待在田裡。
尾張地方平坦空曠,夏季特別炎熱。烈日毒辣辣地燒著他的背,再加上田裡蒸發出的熱氣,他全身大汗淋漓,圓嘟嘟的臉頰熱得發燙,汗水也順著圓潤的下巴涔涔滑下。
今年的夏季特別長,七月都快結束了,天氣竟然還這麼熱。不過,這可是農民的福氣,因為這樣的天氣對稻米的生長十分有利,小竹心想:
(天公作美,我應該比平常更努力幹活才對。)
天氣晴朗炎熱,稻子長得好,草也生得快,要經常除草才能收成好米。所以,當能幹的母親和沉默乖巧的妹妹回家以後,他又繼續在田裡工作了好一會兒。他想在今天把這塊田的草除乾淨,明天去鄰村幫忙修築道路。
如果去參加織田大人發起的修路工作,就可以拿到十文錢。當時一般農民很少對「錢」感興趣,但小竹不一樣。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隨時隨地可以用來換各種東西的錢,對他卻有十足的吸引力。
小竹一直工作到太陽平西才邁向歸途,周圍的田地早已人蹤杳然。看來今天小竹又是幹活干到最晚的人。
下田耕種很辛苦,也很耗體力,但小竹始終沒有怨言。他家在村中已經算是過得不錯的了。這都多虧養父竹阿彌在三、四年前過世時,留下了一些積蓄。竹阿彌曾在織田家的上代領主信秀身旁擔任同朋眾,因此手上有一些主君賞賜的工具、衣服和幾文小錢。
這些雖然稱不上是遺產,但總比尋常農夫好得多。有了這些東西,加上每年努力耕作一點一點累積下來的儲蓄,小竹這輩子大概可望買個兩三塊田地,即使沒法變成德高望重的人,至少也能成為村中有頭有臉的人吧。況且兩年多以前,村民就已經請他擔任庄屋 的副手。以農民來說,小竹的人生算是很有前途的。
小竹因為心裡有這種打算,所以在言行舉止上也盡量多加註意。現在也是,雖然是在工作一整天后的返家途中,他也沒有露出筋疲力竭的表情。即使衣服髒了,滿面汗水,他圓圓的臉上還是帶著笑意。不過,當他走到離家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臉上的表情整個僵住了。家門前有個不尋常的景象——門口的晒衣場上拴了一匹馬。
(怎麼會有馬?)
小竹驚訝地放慢腳步。此地向來用牛犁田,馬是作戰專用的。小竹家裡也有養牛,但卻沒有馬。門前系著馬,意味著有武士在他們家。
(發生了甚麼事?)
小竹不禁有些擔心。他實在想不出家裡會發生甚麼大事,竟然得勞動職位高到有配馬的武士來。
應該不是來收年貢的。去年的已經繳了,今年又還沒到繳納的時候。一般都是在稻米收成後,將大約一半的稻獲送到庄屋那兒當年貢。況且,像小竹這樣的小農民,也不可能勞駕一個配馬的武士來收年貢。
恐怕也不可能是哪個武士看上了妹妹,專程來家裡拜訪。小竹的妹妹已經十九歲,早已過了適婚年齡,既沒有甚麼姿色,性情也不特別可人。雖然後來她被賜名旭姬,四十四歲時成為德川家康的正室,而在歷史上留名,但除了這樁政治婚姻之外,她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其他的事迹或傳說,是個沉靜寡默、毫不出色的女性。雖然當時男性可以任娶側室,但小竹不認為妹妹有足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這麼高階的武士來家裡拜訪。小竹天生就是個懂得客觀評斷自己家人的人。
難道是發生了甚麼事嗎?小竹試著猜測。不,也不可能。他並沒有犯甚麼大錯,母親和妹妹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村內發生命案,應該也是由庄屋,了不起由代官的部下來偵辦,用不著出動乘馬的武士呀。
小竹心裡想著這些事,一面擔憂地朝家門走近。日頭幾乎已經完全沒入地平線,天空一片深紫,周圍更是暮色深濃,不過隨著距離拉近,漸漸看得清馬的模樣了。
(原來是匹這麼瘦弱的馬。)
看到馬的模樣,小竹稍稍放心了一點。那是一匹落拓的老馬,頸項痛苦地低垂著,鬃毛脫落得大概只剩一半,身上的毛也是東缺一塊西少一塊,難看極了。馬具更是寒酸,一個破舊的麻布鞍,馬鐙和馬韁都是用繩子做的,顯然不是甚麼身分體面的武士的坐騎。
(我看不是野武士 ,就是浪人 。)
如果是去年,小竹一定會十分緊張害怕。但自從在桶狹間大獲全勝之後,尾張織田家的聲名遠播,野武士和浪人也不敢任意在此撒野。他們還是經常路過此地,但都很安分守己,因為他們心裡或多或少都懷著一線希望,期盼順利的話,能夠追隨織田上總介 大人,所以應該不至於蠻橫胡來。
(八成又是個想謀一官半職的流浪漢。)
小竹側眼看看那匹老馬,朝家門口走去。還沒進門,就聽到家中傳來爽朗的笑聲。
小竹慢慢地拉開格子門,立刻看到發出笑聲的人。他大剌剌地盤腿坐在家中只有一間 寬的主屋的正中央,和在土間 準備晚餐的母親聊天。
(這是誰啊?)
小竹凝眸注視著客人。那是個瘦小的男人,身材和他宏亮的聲音及厚顏的態度頗不相稱。他的臉很小,雙頰凹陷、皮膚黝黑,屋內微暗的光線更映照得他滿臉窮相。但他卻穿了一件花樣誇張的束袴 ,長相和衣服完全不相配。
「哎呀,你是小竹吧。」
瘦小男人看見小竹,立刻跳起身來,大聲說道。沒想到他身材瘦弱,動作卻這麼敏捷。
「你真的長大了,很靠得住呢。」
對方親昵的口吻,讓他覺得著慌而不安。他對這個男人完全沒印象。
「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大呢。」
矮個兒男人大聲地繼續說,一邊把手臂平舉到肩膀高度,大概是在形容上次看到小竹時他的身高吧。
「啊!」
小竹不由得叫了起來。他終於想到了!這個人一定是長年在外的哥哥阿猿。
「沒錯,小竹,我就是你哥哥。」
矮個兒男人蹲在木框上,頭向前伸出說。然而,小竹怎麼都無法把他的面孔和記憶中哥哥的長相湊在一塊兒。
留在小竹印象中的,是十年前,哥哥十五歲時的模樣。那時哥哥瘦是瘦,但四肢還算圓潤,而且朝氣蓬勃,雖然顴骨和下巴突出,皮膚卻十分光滑,個頭也比小他三歲的小竹高。當時他固然經常頭頭是道地談論時事,但基本上還是個讓人很想親近、想和他相處的人。
可是,眼前這個人不但雙頰凹陷,額頭上皺紋密布,皮膚黝黑乾癟,而且身材遠比小竹矮小,是個表情誇張做作的中年男子。
(他變了好多呀。)
這是小竹的第一個感想。接著他又想:
(這也難怪,已經過了十年了。)
小竹覺得心裡有些焦躁不安,因為他實在無法把這個男人當成自己的哥哥。
然而,對方卻毫無所覺地繼續說:
「來,快上來。」
那種語氣好像是在歡迎小竹到他家似的。不過,他馬上話鋒一轉,說:
「多虧你照顧媽媽和妹妹,我才能安心地在城裡奉公,我真的很高興。」
說著,便低頭向小竹道謝,又握住小竹的手說:
「聽說你的勤快是村裡出了名的。有你這樣的弟弟,我好榮幸啊。」
(真是個聒噪的大聲公。)
小竹看著自顧自地大聲說個不停的哥哥,心裡想著。這種連珠炮似的說話方式,逐漸喚起小竹記憶中哥哥的模樣。那時他也是這樣大聲地聒噪不休。
「小竹,你看到馬了嗎?」
哥哥接著問他。
「那是我的馬喲。我是騎馬來的。」
他是在炫耀他已經這麼有成就,已經有資格騎馬了。
「那可真是值得恭喜啊。」
小竹圓滑地回答道。再爛的馬畢竟也是馬。那八成是某個武士不要的老馬,讓他接收了來。不過,能獲准騎馬,就很了不起了。顯然他的職位比前一陣子傳說的小人頭,又晉陞了不少。
「我現在是織田上總介信長大人的組頭喲。」
組頭是可以率領一小隊軍隊的武士。
哥哥說完,便挺起胸膛,好像在說:「怎麼樣,很了不起吧。」
小竹有些吃驚。以現在軍隊的階級來說,組頭大概相當於下士,或是分隊長。一個窮農夫的孩子,二十五歲就能升到這種階級,真的是非常難得。小竹過世的父親,生前也只當到足輕,差不多相當於上等兵,這樣看來,阿猿可是真的出人頭地了。
「阿猿已經當上頭目了嗎?」
母親阿仲拿著煮好的飯進來,高興地再問了一聲。
「是啊,而且是組頭喲。」
哥哥繼續大聲強調道:
「而且我也不叫阿猿了。我現在名叫木下藤吉郎,以後要這樣叫我喔。」
「是嗎?連姓氏都有了嗎?」
阿仲大吃一驚,不由得退了一步。對於這個不成材的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