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策劃和談

秀吉為了將終生的事業做一總結,於文祿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改元慶長元年)九月一日,在大坂城迎接明國使者。

在這以前,秀吉一直覺得這場和談是建立在奇怪的策略之上的。

反正,曾一度被明王派遣的正使李宗城在朝鮮戰場上脫口說過,「秀吉投降了」的話,被清正一聲大喝便逃跑了。之後其隨員之一沈惟敬,全權承擔同小西行長及秀吉的特使小西如安等進行和談。當然,秀吉對沈惟敬在文祿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將偽造的「豐臣秀吉降書」呈與明王一事無從知曉。

想必是沈惟敬得知秀吉於當年十一月患病,肯定不久於人世之後策劃的。他估計,一旦秀吉死了必然要退兵,於是用「秀吉投降」來矇騙明王,同時也把明王從派遣大部隊的苦思苦想中解救了出來。而秀吉依然是秀吉,也高興這樣去做,閉眼裝作不知道。

結果,秀吉並沒有死。沒死,就必須派和談使者來。由於沈惟敬的報告,逃跑的李宗城被逮捕,代之以楊方亨為正使,而沈自己為副使,六月十五日離開釜山來到日本。

六月十五日,正是加藤清正被從朝鮮召回的第六天,伏見大地震的前夕。

當然,這位使節是不可能全部滿足秀吉提出的講和條件的。於是,沈惟敬一人先到達堺地旭蓮社,在那裡以等待朝鮮使節和明朝正使的姿態,加緊籠絡日本方面的工作。

正在這時發生了大地震。這樣,秀吉的如意算盤便從內部慘遭崩潰。八月十八日,朝鮮使節黃慎、副使朴弘長和明朝正使楊方亨一起抵達堺地。

八月二十九日,朝鮮使節搶在明使之前來到伏見城。

「放回去的二王子帶來了沒有?」

秀吉首先問道。然而黃慎和朴弘長並沒陪二王子來。

「既然沒陪同前來,那就沒有見面的必要。把他們趕回去!」

顯然,秀吉沒有把使節看作是朝鮮的高官。使節只不過是縣知事一級的地方官,至於副使節,那就是奉行手下的捕吏一類了。這嚴重地挫傷了秀吉的自尊心。

(明使也必定是靠不住的……)

秀吉不能不直接感覺到。因為他自己尚健康,必須命小西行長或石田三成,在接見之前將對方的策略再調查一遍。

這樣,在九月一日謁見使者。從此可以看出秀吉自身對這次和談看得多麼緊迫和必要。

當然,也由於沈惟敬以其巧妙的外交辭令籠絡了秀吉的外交官所致吧。

(反正小不忍則亂大謀!)

本應成為日本王妃的明朝公主,也沒有被帶來的跡象。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詐;但是,只要不是無法忍受的侮辱,都要忍下來,以達成和談協議。決心下定後,便在大坂城迎接了使節。

對於沈惟敬來說,既然已經向明王有過「秀吉投降」的假報告,那就必須假戲真做,貫徹到底。

因此,秀吉所提出的講和條件,都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報告給北京政府。

——秀吉希望得到一位公主做為日本朝廷的王妃,並發誓忠於大明國。

——秀吉希望能以大明國從屬國的地位積極進行勘合貿易(進貢貿易)。

當時大明國和談的內容是何等絮煩,已經提到過。

按正規必須有二百七十餘萬兵力,結果只規定其定員的六分之一、即不足五十萬,可見對秀吉的蠻橫是何等的懼怕!這個秀吉竟能投降乞求講和,這就給了大明國極大的面子,何樂而不為呢?

沈惟敬是了解這些實情的,因此同對待近鄰的半從屬國一樣,首先任秀吉為日本國王,在此基礎上乞求公主下嫁、恢複勘合貿易。這都是履行「面子第一」這一程序的。

因此,沈惟敬對小西行長等日本方面的官員們說:「結果是一樣的,你們就放心地交給我來辦吧!」

表示了這層意思之後,自己任副使,同正使楊方亨一起來到大坂城。

當天,秀吉在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七位高官的陪同下,十分神妙地迎接了明使。

明使將攜帶的國書、金印、官服、任命書等恭敬遞上。其中官服和任命書,不僅秀吉一人,家康、利家等七名高官也都一一齊備。

由此可見,沈惟敬和小西行長等人之間的商量進行得多麼周密。

如果秀吉了解國際間的事情和明朝的習慣的話,當時他會憤然將上述東西摔掉的。

因為當時攜帶的物品,都是把日本當作大明的從屬國(與朝鮮同等或者更低)的傲慢自大的證據。

但是,秀吉在當時卻沒有覺察到。

於是,他恭恭敬敬地接受過來,第二、第三天,給使節最大限度的款待。

他首先讓七名高官穿上明朝給的官服,隨之自己也穿上國王服,將兩位使節引到本丸劇場。觀看猿樂之後,又將兩使節帶到準備已就的大房間,盛宴款待。

當時大坂城的鋪有一千張草蓆的房間是何等的華麗,且按照明朝風格裝飾得何等漂亮,這是不難想像的了。宴會完全是那個國家風格的:地面上鋪有地毯,並排放著大桌子,上面擺滿了山珍海味,坐在圓靠椅上乾杯……等等。

這是一幅在北京的宮廷里,以秀吉為首的屬國的大官們高興起吃著皇帝的美味的圖畫。

這時,沈惟敬、石田三成、小西行長等人必定以為和談成功了。

可是就在這時,秀吉的眉頭可怕地皺了起來。大概,他意識到了自己這些人穿著明朝官服、款待明朝使者,不是等於讚揚偉大的明王之威風嗎?因此就在乾杯之前,他突然厲聲喊道:「承兌!」

這位承兌,即相當於條約局長的豐國寺的西笑承兌。

「在舉杯之前,你把明王的國書讀給我聽聽!這也是對國王的禮貌吧!」

承兌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因為在此之前,行長和三成已再三命令過他:萬一讓你讀國書時,要將內容適當地緩和一些,絕不能激怒秀吉。

一見承兌臉色變了,秀吉的眼睛亮了起來。

「快快讀來!如果是明王的投降書呢?一個字也不許讀錯!靜下心來,一字一句地大聲讀……我秀吉洗耳恭聽了。」

說罷,秀吉指著桌上卷著的璽書,陷進去般地坐在圓靠椅上。

承兌臉色蒼白。而坐下來的秀吉,這時突然想起了自己光榮的過去——

尾張中村一百姓的兒子,成了木下藤吉郎、成了羽柴筑前守,不久又搖身一變成了關白太政大臣豐臣秀吉。而這個秀吉當到了太合時,卻如同從碧空中頭朝下地向塵世落去一般。

(被騙了!)

在承兌念國書之前,秀吉眼前一度漆黑,並出了一身冷汗。

(混帳!)

這同去年十一月,天覽舞台倒塌時一樣的狼狽。

(我秀吉能服輸嗎?……)

一陣咬牙切齒之後,當眼前再次明亮起來時,承兌用其發抖的聲音念起了國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聖仁皇運天……」

秀吉的無學識,他的親信們是知道的。儘管這樣,滿口宣揚明王之聖仁的投降書,在這個世界上到哪裡去找?

秀吉使勁瞪大眼睛,極力使自己冷靜地聽下去。

然而,終於達到了界限。對方把秀吉看作是從屬國中的粗暴的武將了。這封國書是為了使粗暴者高興的冊封狀,所以用辭是早就定下來的了。

「——封你為日本國王。」

在這基礎上,也可以考慮公主下嫁以及勘合貿易。怎麼樣?對於你們來說,沒有比這再大的榮譽了。……

「承兌!不要念錯了!是不是說要把大明的王位讓給我?」

秀吉大喝一聲,承兌慌忙地咽了一下唾沫。

「混帳東西!慢點,靜下心來念!」

「是……是!不,是『封你為日本國王』……」

「住嘴!承兌!」

這時,秀吉再也忍耐不下去了,高喊:「日本萬世一系的天子在此!」隨即從承兌手中奪過冊封狀,撕了撕碎摔在地上。

可是,冊封狀並沒有被撕破,秀吉卻由此得以證實自己所為奮鬥終生的事業即將崩潰。想必,他即使撿起冊封狀,也沒有力氣將其撕破了。他受到的打擊太大了。

「是小西這傢伙搞的。把小西帶到我的起居室來!說甚麼秀吉受明王的冊封……我是在家裡坐著不動,憑自己的武威統治日本國的。算了,和談破裂了!把這兩位使者揪出去!」

說罷將冊封狀、穿著的明服脫下摔了,然後腳步慌亂地、勉強支撐著回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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