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善良受難

第二天,日吉比平時起得更早。

「爸爸,我給您揉揉腿吧。」

日吉若無其事地轉到寢具後面,似乎昨天晚上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由此可見,日吉是個古怪的孩子。可能是因為生性倔強吧,當時不服氣,硬要黑白顛倒,爭得面紅耳赤,但他絕不懷恨在心。第二天便雨過天晴。

是爭吵後的加倍反思,還是天生甘願寂寞,不想與人爭執呢?

「好孩子,稍微按摩按摩就行。」

「好,給您按摩一會兒,然後我去拾柴,家裡的柴只夠燒十二、三天的。」日吉說著咯咯地笑了。

「爸爸的腿好像細了。」

「嗯,細點兒好,腫起來更難受。」

「爸爸特別能容忍。我以後再也不幹那種偷偷摸摸的事了。」

「嗯……嗯……」這時,竹阿彌熱淚盈眶,只是嗯嗯地答應著,似乎很動感情。

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孩子。雖然不是親生兒子,卻奇妙地牽動著自己的心。

常聽到村裡人說他淘氣。有的家長帶著被他惹哭的孩子怒氣沖沖地來告狀,每當這時,竹阿彌總是真心實意地護著日吉。

最近仔細地觀察,發現日吉天生熱情、勤奮,不畏勞苦。

(我的兒子阿竹有這樣一個哥哥一定會幸福的。)

「日吉!」

「嗯……」

「你天生聰明伶俐,可惜生不逢時呀。」

「嗯。」

「每個家庭都應該進行嚴格的家庭教育,父母進行正面教育,社會則給帶來很多壞的影響。孩子是社會和家庭的爭奪對象,如果從本質變壞,就證明家教失敗……追其原因或許是持續不斷的百年戰爭造成的。人都想積德行善,但卻難以維持生計,不得不違背良心。如果隨方就圓遷就孩子,長大後孩子會很可憐。在社會上越陷越深,不可救藥。」

「對,確實如此。」

「就拿我竹阿彌來說吧,現在回想起很多事都感到羞愧。我並不願意申斥別人,但我認為放任自由是不負責任的,所以才下狠心批評你。日吉聰明心善,能理解爸爸吧。有不符合當今社會道理的事,你就想爸爸是為你好,是糊塗父母做蠢事。原諒我們吧。」

日吉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不是激動得落淚,而是朗聲大笑。

「哈哈哈……爸爸怎麼這樣!訓完孩子還要解釋。難怪村裡人都說你是仁慈的竹阿彌呢。哈哈哈。」

日吉的笑聲吵醒了睡得正香的姊姊。

「噢,日吉給爸爸按摩腿呢!我又起晚啦。趕快走,得儲存點木柴。聽光明寺的和尚說今年冬天特別冷。」

媽媽早已起床,在微暗的門庭生竈火。她聽到阿滿的說話聲後,用嚴厲的口氣大聲喝道:「流民沒離開這裡以前,阿滿不能外出,日吉一個人去吧。」

「好,那麼我走啦,姊姊還是躲在家裡好。」

日吉給繼父按摩完畢,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跑到門庭,披上又肥又大的蓑衣拿著捆柴繩向西邊跑去。

日吉爭強好勝,幹活手急眼快,在村裡不拿頭名不甘心。

稻地河灘深處

惠那翁砍柴

木柴順流而下,漂至尾張

夜間火爐燃燒……

在黎明的霧靄中,日吉披著肥大的蓑衣唱著歌朝稻地河灘走去。

經過封凍的田地來到河灘時,霧漸漸地散了。

在這一帶沒有柴山林,窮人都是在河灘揀從上游衝下來的木柴。

河一漲潮,連大人們也放下農活來拾柴,平時是孩子們的活。

「喂……」

日吉揀了一會兒被芭茅根擋住的小塊漂流木柴,在霧靄中聽到有人呼喊。

「怎麼回事?好像是姊姊的聲音?!」

阿滿姊姊不甘心落後於日吉,日吉不由得伸伸腰,側耳細聽。

「喂……日吉!」

「果然是姊姊。這個野丫頭,媽媽說不讓她出來,可怎麼……」

「日吉!」

「哎……我在這兒呢!」日吉大聲回答,然後又彎腰忙著揀柴。

姊姊一來日吉更得加油干。絕不能落後於姊姊,否則會被姊姊瞧不起。

(「——怎麼回事,才揀這麼點兒!」姊姊準會傲慢地拿我開心。我無論如何不能敗給姊姊。)

「日吉……」

「哎,在這兒哪!」

(姊姊一個勁兒叫我,大概是出於策略,設法超過我,我絕不能上當。)

日吉吐了吐舌頭,抱著揀來的第二把柴朝繩子走去。當他嘩的一聲把木柴放在小石頭上時,又聽到姊姊的叫聲。

「啊……救命啊!」

在霧氣籠罩下,從離兩、三町 遠的地方傳來撕人肺腑的慘叫聲。

日吉突然直冒冷汗。

(這並不是姊姊的策略!)

姊姊可能遭到不幸。

日吉彎著矮小的身軀,聞聲而去,在枯萎的芭茅中間拚命地奔跑。

「姊姊!你在哪兒?姊姊!」

要不是在這種時候,日吉是不會感到驚慌不安的。因為正趕上暴民橫行霸道,四處亂竄。

昨天日吉親眼目睹了各處綁架、凌辱婦女的場面,甚至如何強行將小孩帶走,他們的目的是甚麼,都能想像得到。

(確實是姊姊的聲音。)

這時,日吉覺得頭昏腦脹,無暇思考那些亡命之徒究竟會幹出甚麼傷天害理的事。

日吉像追逐野鼠的黃鼠狼般窮追不捨,充滿豪俠氣概。左跑右跑,三級跳遠一樣跨過河流,登上堤壩。

「姊姊!你在哪兒?」

瞬間,不知是從天而降還是從地而生,一隻粗壯的大手揪住日吉的衣領。

「噓……小東西,不許叫!」聲音好像是從頭頂上壓下來的。

「放開!為甚麼跟我搗亂!」日吉用腳亂踢,回過頭突然咬住對方的手。

「哎呀!好痛!」對方退縮,不得不放開手。這時日吉敏捷地跑到垂柳下,怒視對方。

對方身材高大,比以前從美濃來的大相撲大丹波、加藤已故的祖父塊頭還大。

「哎!還挺厲害的,你為甚麼咬我?」

「你有甚麼資格問我?你為甚麼揪住我不放?」日吉昂首挺胸,眼中射出憤怒的目光。

平時一向溫和的日吉一旦生起氣來,即使對方是大人他也寸步不讓。

「我是來找姊姊的。喊救命的人肯定是我姊姊。我想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趕來。疾走如飛的人肯定都有急事,你難道不知道嗎?禿頭妖怪!」

日吉這麼一說,對方才想起自己三個月還是半年前剃的頭,亂蓬蓬地沒有結髮。

「小東西,還挺能說的!」

「因為著急,不得已。躲開,別搗亂!」

「誰搗亂啦!」對方說。

這個大漢給人的印象並不像外表那麼壞。他說話的語調,以及那雙濃眉大眼,像個老實人。

「既然不是搗亂,幹嘛還揪著我不放?我必須去找姊姊!」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放你走!」

「甚麼?因為我要去找姊姊而阻攔我!」

「是的。不用特地去找她,大約一刻鐘以後會把她還給你的。」

「這麼說禿頭妖怪知道我姊姊在哪兒啦?」

「是的。」對方蠻不在乎地說:「我綁架的,所以我最清楚。」

「甚麼?是你這個禿頭妖怪乾的?」

「對,我賭博輸了,迫不得已。」他說完,盤腿坐在柳樹下,即使是盤腿坐著也比日吉高出兩寸。

「我幹掉你!」日吉跳起來揮拳便打,「還我姊姊!立刻還我姊姊!你說!她在哪兒?!……」

「如果我不說,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咬斷你的咽喉!我的牙齒鋒利,連核桃都能咬碎!」

「莫名其妙的小東西!」對方絲毫沒把日吉的激憤放在眼裡,「不必那麼逞強,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刻鐘以後會回來的。瞧!你姊姊在那裡躺著呢!她並沒有死,只是嚇得昏迷過去。小東西,我們一邊玩一邊等她吧。」

順著對方慢吞吞地指示的方向一看,姊姊躺在五、六十間 遠的堤壩下面的蘿蔔地上。

「啊!」勇敢的日吉也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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