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憐的流民

天文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十二月中旬,一夥流民又從尾州愛智郡的中村鄉流竄到稻葉地、東宿一帶行兇作惡。

恰巧,當時這一地區的強壯男子都被領主織田彈正忠信秀驅趕去攻打美濃,這伙流民因此得以為所欲為,洗劫了許多村莊。

東宿本來是以養兵為業的萱津勘次長晴的地盤。後來他帶領近三百名黨羽到美濃賺錢去了,不然的話,他們是完全有能力抗擊流民的。結果因為沒有強壯的男子,東宿只好任憑流民作惡。

這伙流民約有七十人,從西面越過木曾川三角洲,像荒年的蝗蟲一樣蜂擁而來,兵分三路宿營後,開始進行殘酷的掠奪。

一隊佔據了中村的庄屋甚左衛門的家,一隊佔領了稻葉地的正圓寺,而諷刺的是,另有一隊則出人意料地進駐了前面所提到的萱津勘次長晴的宅院。當時他去美濃賺錢了,而他是能與海部郡的蜂須賀小六相提並論的亂波(野武士)的大頭目。這伙流民如此膽大包天,令人折服。

沒有人知道這伙流民從何而來,目的何在。

應仁之亂以來近百年,戰亂持續不斷。據說西國、中國 、四國一帶的百姓因糧食被搶,房屋被燒,而對生活感到絕望,完全喪失勞動熱情,只好離鄉背井向東流浪。

這伙流民分三路安營紮寨後,就亂烘烘地往紮寨的那幾家搬運戰利品。

他們不僅搶掠從米、醬之類到衣物、武器、蔬菜、被褥等物,連良家婦女、家畜等也不放過。

有個人戴著奇特的苧桶,在瑟瑟的臘月寒風中跑回來,搶來了念佛用的坐鉦。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他嘴裡叨叨咕咕地從田間小道蹦蹦跳跳地跑回來。

「——喂,你這是在搞甚麼把戲?」

「——這個嘛,我以為是個年輕姑娘,結果抱起的女人是個老太婆,一氣之下把她勒死帶回來了。算我倒霉。」

「——又碰上個老太婆,你這個壞小子。」

戰爭持續百年,老百姓兩三代人自暴自棄,喪失生活信心。第一代人看到這種狀況,認為這個社會完了。

第二代、第三代從問世之日起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世界,他們從未見過和平、道德、自由之美,所以也就不可能會有甚麼「良心」。

人的感受性具有敏銳的一面,雖然有時也能創造優秀的文化,但也時時刻刻在不由自主地還原其動物的本性。

破壞比創造省力,而且有時破壞比創造能帶來更大的歡樂。

這三路流民中,可能以在東宿的大頭目勘次長晴的宅邸安營的一夥流民中暴徒最多。

「喂,天黑了,點起篝火吧!顯得更有氣魄。」

一個敲著鉦回來的男子高聲大叫後,在廊下喝著不知從哪兒找出來的日本濁酒的男子立刻響應:「那好,這事包在我身上。」

「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得動腦子。」

「這幫傢伙,又藉酒興神吹起來啦!」

「這可不是吹,裡面已經綁架來五、六個美女,怎麼樣?現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吃飽、取暖,然後把周圍照得通明。」

「所以我說要點燃篝火嘛!」

「是,知道啦!」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喳喳呼呼地比劃著:「我在這裡連侍童都找好了,已做好一切準備,等著瞧吧。喂!你們兩個小毛孩子過來!」

他這麼一喊,兩個孩子瞪著警戒的眼睛,從原主人勘次引以自豪的變種小葉羅漢松古樹後面走出來。應該說他們是這亂世的第三代產物。

一個十一、二歲,另一個好像小二、三歲。兩個男孩正處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年齡,有一顆強烈的好奇心。

當然,不是流民從外地帶來的。凡是新進村的人,無論是賣糖的,說鼓詞討飯的,他們都從早到晚緊跟不離,總想從中發現未來的人生。他們貪婪,但又正直,喜歡冒險,多愁善感,是這一帶的後繼人。

「喂!小東西,剛才說好的,快把火點著!」

年齡大的胖墩墩的男孩抬眼瞧瞧,點點頭。

「我要是點火,回頭說不定會遭到萱津大將的申斥。」

「已經答應的事,快點吧!」

「好,這就去,日吉,來呀!」

他催促著另一個比自己年齡小的男孩,跑到庭院中央。

年小的少年背上背著嬰兒,嬰兒身上纏著破布,難以分辨性別,不知是他的妹妹還是弟弟。時值十二月中旬,寒風刺骨,天色已晚,流民鬧事,家裡的父母一定在焦急地等待著。而從他們的面目表情來看,早已把回家這回事忘到九霄雲外,完全成為懷有好奇心的俘虜了。

一會兒,萱津勘次長晴頭目的宅邸的一角一下子火光通明,能聽到劈劈啪啪的火花爆裂聲……

恐怕只知道和平社會的人看到這種事會罵他們是惡魔、妖精,而拚命詛咒。

這座宅院的主人萱津勘次長晴原來是以僱人打仗為職業。因此,宅院修成小堡壘式。

周圍護城河環繞,入口處柵門森嚴,周圍有黨羽的長房圍繞著,庭院的中央是糧倉和馬圈。

如按照社會的稱呼方式,他也是清和源氏家族,代代尾張的侍衛,為斯波家服務,是這一地區的豪族。

然而,斯波氏等於不存在的今天,換句話說,他是野武士的大將、土匪的總頭、僱傭兵的經營者。因此,修築這種奇妙的住宅是出於自衛的必要,也是理所當然的。儘管如此,兩個孩子來放火點燃馬棚的事,也未免太殘忍了。

能使用的馬都被勘次長晴租給這次戰爭,拉到美濃去了,所以馬棚里只剩下一匹不知何時分娩的母馬。可憐的流民為了防止母馬逃走,把母馬五花大綁地捆住,然後讓人放火燃燒馬棚,使其同歸於盡。

那個酒醉廊下的男子得意洋洋地叫喊著:「哈哈……怎麼樣?知道我的用意了吧。在那裡點火,滿院都如同白晝,別的不說,首先可以取暖。不,僅這一點還算不了甚麼,等一會兒,來個烤全馬,大家帶著醬,吃起烤馬肉來就甚麼別的菜都不必做了。這叫一舉三得,我的獨家兵法。哈哈……」

正像他說的那樣,火光照亮庭院,同時漸漸暖和起來。被捆綁的馬仍然忍受著火刑,痛苦地掙扎著。

要說何為可怕,沒有比亂世之時暴徒不以罪惡行為為惡的野蠻行為更可怕了。

從昨天到今天,從今天到明天,無止境的破壞不斷擴大,最終把所有的人都變成惡魔。

集聚在這裡的一伙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罪惡多端的壞人。不能不說他們不這樣做就無法生存。他們是可憐的群體犧牲品。與此同時,事實也表明他們變成了喪失人性的衝動的動物。不,令人恐懼的還不只這些成年人。

在那個醉鬼指使下,點燃馬棚的就是年齡大一兩歲胖墩墩的少年。他看到火燒著馬鬃後對年小的小鬼說:「喂,日吉,把人這樣烤一烤也能蘸醬當菜吃吧。」

日吉的圓眼睛裡映著紅紅的火焰。

叫日吉的小傢伙搖晃著背上的嬰兒,奇怪地皺著眉頭。

「啊!我不想吃人肉。」

「那麼,這馬肉你也不想吃嗎?那個紅臉叔叔說讓我們吃烤得最好的地方,比野鳥和兔子好吃多啦。」

「嗯——」

「那匹馬在瘋狂地掙扎,它掙斷繩子站起來了,撞到籬笆上,兩眼閃閃發光,把壁板也踢掉了……」年齡大的少年邊喊邊跳。

周圍漸漸地暗下來,火舌顯得更紅。在火光的映照下,少年的臉恰似地獄圖中的小魔鬼。

那匹馬發出一聲慘叫,突然倒在地上。集聚在火堆周圍的人們立刻圍攏上來鼓掌歡呼。

大概破壞的頂點便是屠殺。熊熊烈火的漩渦使那些脫軌失常的暴徒們越發陷入可悲的興奮之中。

「喂,火勢在減弱,趕快加木柴!」

「哎,來啦。這樣一來好像寒冬已經過去,夏天來臨了。」

「說得真對,果然是一舉三得。」

大家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甚麼,一邊從四面八方找來拉門、飼料桶、農具、木柴,總之碰上甚麼拿甚麼,順手統統往火里扔。

反正他們只是在這裡住一兩宿的過路蝗蟲……還要一直向東前進,向關東、奧州方向流浪,他們認為總會在哪裡找到住得舒適的地方的。他們是懷著這種茫然的空想離鄉背井的流民群體,雖然嫉妒他人的財富,但也並不吝惜……

本應用來鎮壓他們的武力,由於忙於內部糾紛,根本無力維持治安。在這種混亂不安的時代,越來越脫離軌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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