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強求頑拒

北畠信雄帶著一臉有事相求的表情來岡崎城拜訪家康,是在石川數正出逃十數日之後,也就是十一月末。

「您是否身體抱恙?」

信雄見到家康的氣色擔心地問道。

棄我去者不可追,家康此時已經幾乎擺脫了對石川問題的情緒。如果說在他人眼中看起來有些不健康之色,那大概是為了軍制的緊急變革,已經連續幾晚熬夜舉行會議的緣故吧。

「不,並沒什麼。」

「信雄來到伊勢做什麼,目的為何?」家康盯著清晰擺在信雄臉上的東西,細細觀察著道:「比起我,這四五十日不見,殿下您似乎稍稍有點消瘦呢……」

「哪有,我很健康。近來也無戰爭之勞……與父親信長不同,我總是很討厭戰爭。」

「沒有人會喜歡。」

見家康露出從未有過的不悅神色,信雄慌忙改口:「哎呀,為了我信雄,小牧合戰時貴當家耗費巨大,與關白大人議和之後又總是來麻煩您,實在萬分抱歉。也正因如此,信雄自覺責任重大。希望貴當家與關白大人之間能永葆和平,讓天下士民真正享受太平之世,我信雄也當以此為己任全力而為。」

「中將殿下,這並非只是您一個人的願望。」

「但是為何人世間卻總像處於火山之上,人們每天都如履薄冰般地憂心度日呢?」

「下次您問問位及關白的那位大阪城的主人如何?」

「這個,事實上……」信雄像找到了切入點般,懦弱而略顯輕薄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

「最近因雜事前往大阪,在與關白大人會面時談起了很多事情……那時殿下曾對我痛徹地傾訴道:『在這世上,即便一件無聊之事也可能立馬引起比小牧更嚴重的大戰。人們雖然嘴上祈禱著太平,但卻樂於聽聞流言傳說,一個偶然事件也總會牽強附會地往戰爭方面去想。』秀吉完全不懂,自己與德川大人必須一決生死的理由到底為何。」

在座的除了家康還有榊原康正、本多忠次,以及其他三四名重臣。他們與主人的態度完全不同,一直用一種蔑視的眼神注視著信雄。信雄一口一個太閣大人,還尊稱他為殿下,這些聽在他們耳朵里尤為刺耳,一臉難以忍耐的不悅之色。

但信雄的神經對這些反應毫不敏感,繼續道:「殿下說下次我來岡崎時,希望能轉達德川大人他自己曾如此慨嘆過,想知道德川大人作何想法,就正如您剛才反問我的話一樣,哈哈哈哈……」

信雄像個老好人一樣獨自大笑。

沒有比信雄更易操控的人了。家康很清楚利用這個老好人的方法,因為他自己也曾將這人放在自家籠中作為展品給世人看,利用他來對抗秀吉。

但現在,這顆棋子在秀吉掌中,這次他反過來利用他,將其作為責難自己的道具使用。

因果循環。家康感到既可笑又難辦,對信雄老好人天性中的無恥和無動於衷,有時候甚至有種不知如何下手的恐懼。

沒有比無法憎恨的人更難處理的了。尤其明明身份高貴還頗有氣派,卻不知廉恥地前來,就連家康也無計可施,智慧、手段和常識等都敗給了這位公子哥兒。

「太閣殿下便是這樣說的,希望能聽聽德川大人的真實想法。如何,大人您的回覆是?」

被這樣一個勁兒地逼問,家康也只有苦笑。

「同意,同意,正該如此。」

「這麼說您同意?」

「嗯。就連家康與秀吉在小牧對陣之事也實屬愚蠢,若是家康與秀吉不顧天下之不幸,賭上自己的全部再次引起大戰亂的話,家康愚蠢,秀吉也愚蠢,只能說是天下兩大笨蛋。」

「哈哈哈,竟說到這份兒上……」

「中將殿下,下次前往大阪之時大可如此轉達家康之意。此外另有一句也望能轉達,就說家康言及,猿公大欲急進,必易被小人乘機而入……權當誡告之言。」

「我會轉達的。」

信雄似乎很驕傲自己能毫無忌憚地轉達那些話。

「大人您說自己愚,那我也說說我的愚見。真不明白為何人類會形成一個如此愚蠢的集體呢?如今無論在誰看來,廣闊的大地上幾乎所有勢力都分為大阪與德川大人兩邊。若能在這二分之世相生安好,無論政治、文化、經濟,以及大人想做之事,享盡一切榮華富貴,互守邊疆,這不也很好嗎?這樣想著,若二位紛爭再起信雄也感到痛苦不已。」

「沒錯……沒錯。」

家康連連點頭,吹捧信雄,但他反覆認同的話語中卻聽不出半點兒肯定的意思。

「既如此,其實我也有一事想再次催促大人。」

信雄終於進入主題,家康的臉上也立馬浮出了一絲譏笑。

「是何事,要催促家康?」

「上次說過的上京一事。」

「就是提議我上大阪向秀吉施以臣禮一事嗎?」

「不不,絕非如此。」信雄在泛白的鼻子前揮手道:「我怎會建議您施臣禮這樣無禮之事,不過是令天下人安心。為了給世間帶來太平,所以才期望大人能上京與殿下見一次面。」

明裡暗裡地慫恿家康「應上京一次」已懸了很久。今夏以來,不,從小牧議和前後,自家康之子於義丸名為義子實乃人質被送往大阪城之後,大阪方面的使者和北畠信雄都屢次直接告知家康,秀吉希望「德川大人有機會也能親自上京一回」。

既然已經公開締結和睦,送去養子和老臣之子當人質,停止爭鬥,那麼即便家康前往兒子當養子的地方拜訪,對他個人而言也並不為難。但是,家中大眾卻輿論驟起:「真是荒唐至極!根本不用理會如此自私自利的要求。為了防止大人動心,吾等也必須時刻戒備。」此事引發了強烈的反響,三河武士反對大阪的情感也因此事變得越來越僵化了。

曾幾何時,聚焦在石川數正身上的眾人的白眼與此事也並非毫無關聯。家臣們會將他與主君之間的接觸當作極度危險之事,總是神經質地警戒著數正的行動,也確實是有此原因,也可以說是大眾輿論暗流涌動的作用。

與德川家無法掩蓋的輿論相對,大阪方自然也流傳著極為強硬的輿論。

「家康堅決不肯上京實在太奇怪了。可以說這就是他主動矇騙和睦的證據!」

作為對立調停者,信雄是有餘地扮演這一時局角色的。但他的口吻最近變得和秀吉一模一樣,總是帶著令家康苦笑不已的力度。

織田長益、瀧川雄利還有羽柴勝雅、土方雄久等人,有時作為正式的大阪使者,有時又以個人身份前來糾纏不休,可以看出其背後秀吉在這個問題上的強硬態度。

特別是在決定出征北國之時,秀吉道:「即便只是形式,家康是否也該派部分將士參戰以示友好?」信雄於是立馬趕了過來,再三勸說家康。

家康召集諸將在浜松舉行了眾議。不必說,眾人當場一致反對,家康也如實地回覆信雄很遺憾,斷然拒絕。

事態重大時家康常常徵求眾人意見。看起來是尊重眾人意見,實際則是在加以利用,用來應對外部,並增強內部的責任感,擺出並非家康一人的意見而是大眾公憤的態勢。

「……不,中將殿下。您再三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畢竟家中之輩無法認同,而我近日也總是懶得外出,並不想遠行到京都的繁雜人群中。還請見諒。」

這一天,信雄的長時間逗留也令家康百無聊賴,一直忍著哈欠。

注意到家康故意露出招牌式的刁難的無聊神情,信雄依然喋喋不休地糾纏道:「家中的反對大人您一句話便能壓制下去吧。能否請大人想辦法對太閣殿下的意願忍讓一步,重新考慮上京一事呢?如若不行,說實話,我信雄夾在殿下和大人之間真是左右為難了。」

信雄已經顧不得什麼策略了。他訴苦般的話語背後,不說也自然能看出自己是被秀吉催促前來的。

會敗給這種老實人的糾纏,動之以同情的便不是家康了。忽然,他冷不防地切斷話題,道:「哦……今日您要留宿,還是立即啟程返回呢?」

「唉?」

信雄茫然,「不,其實我還約了他人來此相會,是否會打擾大人?」

「哪裡,如您要留下的話就不必客氣。不過您說還約了他人前來?」

「是織田長益和瀧川雄利二人,應該已經抵達城中了吧。」

「哎呀,還有人要來助力嗎?」

家康一點也不掩飾厭煩的表情。遲鈍的信雄也感到尷尬無比,但依然沒有絲毫打算放棄的念頭。

不久,長益和雄利作為秀吉的使者正式來訪。

禮節上必須以禮相待,家康也正式向家臣下令:「將使者鄭重迎至客殿。」

然後另吩咐一位老臣:「讓下人準備晚膳,切勿疏忽。」說著便更衣前去與使者會面。

會面似乎很簡單,很快便又回到了原來的房間。

與此同時,被單獨留下的信雄瞅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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