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兩個世間

既不讓人端茶,亦不喚僕從過來,客人傳右衛門和主人數正就那樣緊閉房門,談話糾結難解,雙方之間似乎很難找到折中點。

但是內部,不,應該說是石川家的內部、外面、廚房等所有地方都點著微弱的燈燭,將身邊之物整理成的幾個行李交給武士裝到馬背上,以數正的妻子為首,女兒和侍女們匆忙準備著輕便的行裝,還有廚房也準備了三四十人份的便當,一同交給武士們分別背負。一大家族為了趁夜逃向遠方,無論事前作了多少準備,真正到了行動之時依然不是那麼容易的。

前日和昨日,石川家已經將大部分家臣、傭人辭退,家產也用三艘船提前運送去了其他地方,但是從城中帶出的二十餘名隨從加上數正的妻子等共約四十人,一旦這一群人要離開宅邸,保密情況下的各種動靜也如墨一般陰森森地在房梁飄蕩。

「佐內,佐內!」

此時門內有幾個人影正來到轎子旁,站在那裡縮著身子躲避寒風。正是作好出發準備走出門來的石川數正的妻子等人。

家臣山田佐內聽到夫人的聲音連忙跪到其身前,察覺到眾人的焦躁,他撫慰道:「夫人想必深感寒冷。再過不久,初鹿野大人應該便會回去了吧……」

「不,我並不討厭寒冷。不過傳右衛門大人的談話也太長了吧……難不成是與大人起了爭執,正爭論不休?佐內,你悄悄去看看情況。」

「夫人不必擔心。在下擔心不知初鹿野大人會有何反應,便安排了三四名年輕武士埋伏在客室外,並且已有覺悟,一旦有情況發生,即便是初鹿野大人也不讓其活著回去。」

「傳右大人平日里與大人關係甚好,亦是一個好人。可有什麼良策讓他早早回去,避免慘痛之事發生嗎?」

「不不,初鹿野大人已經非常清楚我等舉家脫逃一事。若輕易放走,便會使以大人為首的一行人滅亡。棄車保帥,實乃不得已。」

「這一點如今大人不正向傳右衛門大人細細講明嗎?不管怎樣,還是令人很不安。佐內,你去看看情況吧。」

「但派往大給松平五左衛門大人處的使者還沒有返回,在不明其答覆之前,還不能立即出門。」

「哎呀,松平大人的回覆應該傍晚便到的,使者現在還沒有回來嗎?」

大風又變得愈加強烈了。

在這無雨的風暴之中,有人策馬加鞭趕回了這裡。

「大人呢?準備好了嗎?」

從大給松平五左衛門近正的府邸趕回的家臣不知為何神情緊張,慌亂不已。

早先松平近正便與石川數正抱有同種默契。

多年來,近正也遭到同族中人的排擠,事事皆不順心,與數正結下了共患難之情,甚至曾暗示若是數正離開德川家,自己也不願待下去。

因此,今天傍晚數正便派人去告知大給行程安排,說今夜離開岡崎逃往早先決定之處,相約於鳴海碼頭等候。

可眼下——據返回的使者之言,大給決定與數正共命運之事遭到族人反對,臨近眼前卻大起爭執。之後,近正態度突變,拒絕道:「小兒一生和家臣都不同意,因此請恕我難以同行。」

若單單只是毀約的話還好,但如今不管身處何方,世界都並非只有一個,西邊或東邊,大阪或德川,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從中擇一來作為依靠。

既然毀掉了與數正的約定,並且事前已經知道數正要潛逃的秘密,留下來的松平近正必定會緊急通知浜松,以此來證明自身的清白。大事不妙!數正的使者狼狽不堪,也難怪他一回來便張皇失措地向周圍人大喊大叫。

「哎呀,怎會如此?」

家臣們手足無措。數正的妻子等人原本便極度不安,對那位不離開的客人越來越感到不耐煩了。

「佐內,佐內,已經不能再猶豫了,趕快去悄悄告訴大人……」

數正的妻子心神不定地吩咐道。山田佐內跑到裡邊,來到主人和傳右衛門所在的客室外窺探。

一看,房間內的主客二人的聲音比剛開始時還要激昂,看起來似乎正在為某事爭執。

「……這麼說,數正大人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心意了嗎?」

「要離開已經習慣的故土和多年侍奉的家康大人自然令我感到痛苦萬分,但事已至此……」

「嗯……既然您已經決意如此,我傳右衛門再怎麼勸阻也是毫無意義。我不會再阻止您了。」最終初鹿野傳右衛門也只能嘆息,道:「不過,數正大人,您偕同眾多家眷打算逃往何處度過晚年呢?還望能告知去向。」

「……」

「我傳右衛門絕不會對他人泄密。只希望分別後也能時時書信來往。」

「傳右。」數正鄭重地說道,「既然要回答,我也不會對你說謊。事實上,數正打算去大阪城。」

「什麼!大阪?是去投靠那個秀吉公?」

傳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色突變,頓時往後退了三四尺。

剛一離開座位,傳右的左手便無意識地向放在身後遠處的自己的刀伸去。

數正也猛然一驚地轉動身子,呵斥道:「傳右!你做什麼!」

「明知故問!現在我眼中石川伯耆守便是個叛亂之人。眼見深受主君信任、擔負著岡崎城城代責任的老臣竟要叛變往大阪方落逃,有誰會放過?」

「等等,傳右!正因當你是唯一的好友,我才如此坦言相告……別讓數正留下沉痛的回憶,此事你就當沒見過,也毫不知情,回去吧!」

「不行!」

傳右堅決地搖頭,「眾人皆知的伯耆守數正這般的人物,就算離開岡崎也將一生流浪,謹守武人晚節。直至剛才我都一直如此相信,實在太令人遺憾了……你是認真的嗎,伯耆守!」

傳右滿臉痛心之淚,右手緊緊握住刀柄逼近。

凄涼立於燈燭旁的數正一直低頭不語。

自己這份沉痛的心情,就連這位好友也很難明白。就算自己奔向大阪,卻也從未想過要投靠秀吉以求飛黃騰達。一個已跨過六十歲的人,又怎會還去渴求更多的浮華和虛榮呢。

武人一生中的不斷沉浮以及名利地位的飄渺無常,每天看在眼裡已經看夠了。而且自己雖遭到他人的白眼和嫉妒,但總算得到主君家康信任,將岡崎城交給自己,家人眷族也都各自食住得體。

對此自己又怎會感到不滿。

所謂不滿是那些不理解時代的井底之蛙妄自尊大的逞強,是輕視大阪的一種狹小危險的反秀吉思想。這些才是之後會令德川家走上錯誤道路的想法。

這裡文化的低下與上方完全不能相比。以這種低下的眼光將自己看作親敵派,令藩內總是缺乏和氣,自己雖不認為是自己的過錯,但對主君卻很遺憾。這點上也許確實可以說數正是己方之中的害蟲,只有選擇主動離開。

而自己即便離開成為大阪方之人,依然可以依靠著秀吉暗中謀求浜松與大阪之間的和睦,努力避免三河武士將來讓家康犯下大過。而這不正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一個人的隱忍的忠誠嗎?

同時自己也能擺脫如坐針氈的狀況,改變自己的人生。這些便是數正想告訴友人的真實想法。

然而眼下卻沒有這個時間。傳右雙目殺氣凜然,已經是一副要與數正交鋒的樣子了。

數正無奈,道:「傳右,已經沒有時間了。就此與你告別,再會了!」說完便立刻打算離開座位。

「不,不會讓你得逞!」

傳右終於將刀鞘遠遠拋開,猛地向數正的胸口刺來。

剎那間,蠟燭倒地,漆黑的屋子中飄起了一股如白線般的煙霧。

「你瘋了嗎,傳右!」

「錯,瘋的人是你伯耆守!傳右很冷靜,若不懲治忘恩負義的賣國賊又當何為!」

「危險!收起刀,聽我說你便明白了!」

「不,我沒空聽!」

嗚鳴之中,隔扇被砍破,傢具橫倒。而同時,擔心主人安全而藏身於隔壁房間和牆壁暗處的家臣們也擁入屏風後的房間,引起了更大的震動。

「啊!等等,別砍!不要傷到傳右衛門!」

眾人重疊在壓制著傳右衛門的人身上,爭相要將其斬首,危急時刻數正開口道。家臣們嚷道:「大人!為何阻止我們?此人不可留啊!」

「不不,將他綁到那邊的柱子上便可無事。絕不可殺掉傳右。」

眾人將初鹿野傳右衛門反綁著,牢牢地捆到房內角落裡。

這時候,山田佐內前來在數正耳邊輕聲道:「大給松平近正毀約了,恐怕會緊急報告浜松。」

數正沒有驚慌。

「那麼立即啟程吧。爾等保護女人孩子先走,我隨後便來。」

人們開始蜂擁而出。數正再次來到了傳右衛門身前。

「傳右,原諒我。」

傳右衛門閉著眼睛,眉宇間透出一陣悔恨。數正依舊說道:「你稍微在此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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