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關白

從春到秋,秀吉正如文字所述的完成了南征北伐,九月回到大阪城後,又開始時隔已久的內治外政,沉浸在他那有點兒小悠閑的凡俗生活中了吧。

有時他也會回過頭去看一路攀登而來的坡道,自己也不禁深深感慨這半生竟能攀登至此。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來年他將年滿五十。五十這一壽命路標,即便是在整個人生道路上也是一個令人深刻認識自己年齡,並重新去反省過去和今後方向的時期。

因此既然身為一個人,不,比常人更多世間煩惱的他自然會感嘆只餘下幾個月的四十九歲也已進入秋天,悄悄地在深夜裡為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煩惱而左思右想。

若將人生長路比作登山,那如今他的心態便如登上離目標山頂只有七八合距離之處,俯瞰山腳一般。

登山的目標必然是山頂。但人生的樂趣和生息的快樂卻不在山頂,相反可以說是在山中的逆境之處。當我們遇上峽谷、絕壁、溪流、斷崖、雪崩之類的險路時,心裡雖想著已經不行了、還不如死掉算了等,卻不甘就此罷手而不與面前的艱難險阻戰鬥。而當我們完美克服並跨越這些困難後回過頭去看時,我們的人生路途才算真正擁有了活著的喜悅。

如果人生中沒有繁多的迷惘和艱難的戰鬥,僅僅只是走在一條平坦大道上,那該是何等無趣,很快便會膩煩的吧。所謂人生就是苦難苦鬥的連續,而人生中的快樂可以說僅僅只存在於克服一波一波困難之間的短暫休息之中而已。因此,只有不畏苦難的人才會有人生的凱歌和慶宴相隨,不堪苦難、容易敗給迷惘的人才會持續悲劇。

在敢於直面逆境的人生的鬥士面前,大概這世上是沒有什麼逆境能逼其自殺的。而對那些意志薄弱、迷惘的人來說,逆境之魔哪怕只向他丟去一顆小石子,都會造成他一輩子的傷痕,任何時候都很容易自動墮落。

在這點上來看,秀吉正是生於逆境、從小與逆境相伴長大成人的。

從他如今的榮耀來看,也的確猶如旭日升空般快速。但實際上,自追隨信長以來幾乎沒有一年是沒有逆境的。真正順利的可以說只有在信長去世後,從天正十年到今年十三年的秋天這僅僅兩年半的時間。

他生涯中大部分的基業可說都是在這兩年半里構築起來的。而且這一氣呵成的偉業也是每天都波瀾萬丈。

收穫之秋降臨到了秀吉身上。秀吉在這年夏天獲得了巨大豐收,那就是成為關白,首次創立豐臣姓氏一事。

秀吉成為關白是在北國出征前不久。在啟程前往北陸一個月前,他已經位居關白一職,但處於陣營中也並未介意形式,一切依然和往常的一介武將羽柴筑前一樣。

秀吉成為關白、創立豐臣姓氏也有一段符合他性格的插曲。

他最初的願望很普通——征夷大將軍。他似乎一直把既有的將軍家看作最高職位,心中暗暗期望著。

然而,按慣例將軍一職僅限於賴朝之後源氏一系的人。秀吉作為信長的家臣,稱的是臣子姓氏,於理不合。就在這時,他想起了如今落難的前將軍足利義昭。

「那之後,義昭殿下去了哪裡,在做什麼呢?」

派人調查後得知,這個不斷逃亡、被完全遺忘在時代之外的人物如今依然健在,眼下正寄居西國毛利家中,剃光了頭喚作入道昌山。

「應該不會不同意。總之先去見他一面,仔細談談。」

秀吉立即派遣使者,目的主要是為了求得足利家義子的名分。這對義昭而言自然也是好事。只要將秀吉收為義子,便能從亡命生涯中解脫出來,也能在都城內修建自己的大宅。

然而義昭的回覆卻令人意外。

「我拒絕。」

義昭許久都不曾這樣滿足自己的驕傲了,回答道。在秀吉的使者回去後,他還向毛利家眾人驕傲地談起自己的想法道:「無論多麼落魄,也不能將足利家延續數代的重要職務賣給一個下賤的本無姓氏的暴發戶……我昌山雖為貴當家食客,也還不至於破落到賣先祖榮譽為生。」

真是有趣的人情世故。一個連自立生活都辦不到的人,卻拿如同過往舊衣服的空洞名位來滿足悲哀的現在對往日虛榮心的留戀。

但是,秀吉也依然有著不輸於義昭的愚昧。不,應該說是人類共通的愚昧。尤其是在衣冠和官階的尊貴對人心有著絕對的巨大作用的當時,秀吉也並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是將其作為籠絡天下的道具,一件必做不可之事。

「哈哈哈,不行嗎?」

聽到義昭的回覆秀吉笑了。想到義昭故意逞能,為了保住那份小小的面子而付出的高額代價,他覺得可笑不已。

不過義昭的拒絕更讓他可憐這個小肚量之人,此後毛利家給予的隱居費也不用擔心會成為多大的隱患,反而安心下來。

「大人試試將想法不經意地說給菊亭大人聽如何?」

不知是誰向秀吉這樣獻計。秀吉身邊之人眾多,遺憾的是,到底獻上此計謀的是誰並不清楚。總之,有一名相當聰慧之人策划了二人會見一事確實屬實。

菊亭右大臣晴季是政治家出身的公卿。朝廷雖徒有外形,但這裡既無武力也無物資財產,有的只有精神上的尊崇象徵。

為了守護沒有實際力量和物資的尊嚴,無數宮中人正襟危坐,固執煩瑣地審核著位階、勛職的古老制度。

身處這一無能群體的宿命中,若是對時勢稍微關心,多少抱有點兒野心,如果不與武門的武力、權力和財力結上關係的話,顯然是什麼也做不了的。

「菊亭大人可是一個謀士。」

之所以這麼說也是有起因的。朝送吳將夕迎越將,朝廷中人以妓女般的態度努力充盈貧窮的朝廷生活,維持宮廷微弱的存在,也不管上京者是武田、上杉、織田、明智、羽柴還是誰,只顧傳達上聽,批准這些武門人所期望的爵位官職,以武家的賄賂為收入。不管如何,這就是這些人唯一的生存之道。

不只是菊亭晴季一人,遠在以藤原氏衰落為分界,世間變為武門獨裁時開始,朝廷的謀士都是大同小異。而其中這個菊亭晴季,即便是和武門棟樑作交易也頗為厚顏,絕不會賤價出手,總是讓朝廷和自己充分獲利,且不損威嚴,是個擁有剛毅特質的人才。

「什麼,讓我去大阪遊覽一番?這倒並非不可……」

晴季向秀吉的使者示以眼色,一副終於來了的心領神會的表情。

約好時日後,他早早地便擬了個公事名目出發去了大阪,與秀吉見了面。

形式上的款待結束後,便是例行茶會。秀吉沏好茶,和千宗易以及另一個奇怪的男子以晴季為主客招待了他。

近來,茶道在武人之間變得非常流行,但在公卿之中,以晴季為首根本沒有人對這種「安靜」「閑寂」之類的東西感興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公卿們極端貧乏的生活中,平日里根本沒有奢侈和繁忙到刻意加入這種「靜寂」和「安閑」。應該說,他們本身的貧乏生活已經過於靜寂,既貧困又乏味的生活。

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們沒有武家之人那種生活的緊張感,也沒有那種有今朝卻不知明日如何的生命觀。這些在公卿們的外貌和感覺上自然而呆板地顯露出來,但晴季則更加俗氣。

茶會完後宗易便退下了,只留下那名奇怪的男子在秀吉的身邊,笑眯眯地聽著主客的談話。

晴季對那名男子感到介意,終究難以敞開心懷說話。秀吉察覺到這點,便笑著道:「菊亭大人,此人是堺的曾呂利,是個毫無利害的男人。您不必介懷,說說您的想法吧。」

秀吉先開門見山地坦白,包括被足利義昭拒絕收為養子一事,也並未礙於面子而有所隱瞞。

晴季向前跪行一步。

「那麼我就直言不諱了。首先,還請大人放棄想做將軍的願望。」

「沒希望嗎?」

「即便有,您不覺得也很無趣嗎?」

「哼嗯,是嗎?」

秀吉皺起鼻翼偏過了頭。

坐在身後的曾呂利對上秀吉的眼睛,輕輕一笑。近來,這個叫曾呂利的老人讓秀吉很中意,就像荷包一般總是帶在身邊。不過秀吉時不時犯脾氣時也會覺得他礙眼,就像現在突然叫道:「新左衛門。」

「在。」

「你也退下吧,稍後叫你。」

「是,遵命。」

曾呂利就像懂事的貓一樣退出了茶室。

「真是個奇怪的老人,他也是茶道之人嗎?」

見一直介懷的貓背老人離開,菊亭晴季一臉總算能與主人毫無忌諱地單獨交談的輕鬆神態,如此詢問道。

「不不,他是堺的漆匠,一個名叫杉本新左衛門的滑稽男人。因為常做漆制刀鞘,所以也被稱作曾呂利,不知何時就變成了姓氏,大家都叫他曾呂利新左衛門。」

「將漆匠帶在身邊,您真是個好奇之人。」

「若說好奇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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