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陣中一枝花

青鷺組的三藏懷揣池田勝入的密信,出使前往了離犬山四里左右的大留城城主森川權右衛門處。

所謂青鷺組是池田的秘密隊伍——也就是間諜組的另一稱謂。原本三藏是打算完成進攻犬山之前的任務後,作為獎賞,在池田軍進入犬山的同時領取金錢並請辭離開,實現他的夢想。然而,軍中以「戰爭剛剛開始」為由,雖然獎賞金領到了不少,離開軍營一事卻未被允許。

三藏的夢想是與阿通去京都一同生活。三藏這個浪子的母親是小野政秀舊臣的遺孀,也是阿通的養母——也就是阿通的乳母阿沢。

阿通想利用浪子三藏,三藏想誘拐阿通,二人各懷心思離家出走,可想而知,留在小野那間茅草屋中的阿沢事後該有多麼傷心。

總之,年輕人的夢想不管好壞,像這樣無法忍受深居野草田間,不停受到戰禍威脅,還要過著貧衣寒食生活的是很普遍的。但是,阿通的夢想和三藏的夢想就有如月亮和鱉,離家出走正可謂是同舟異夢。

而三藏卻盲目地走在色、欲兩道上,獨自歡欣忘我地以為先讓阿通在約定地點等候,等拿到池田家的獎賞,請辭後便立即返回,按預計與阿通攜手邁上前往京都的道路。

然而,大戰當前,這一天真的想法卻得不到允許。曾經他也想過逃走,可是若被抓住必定被斬首。而且不管是伊勢路、美濃路還是其他,這個大戰場方圓十里沒有一個不設置柵門的地方。三藏就這樣一心想著阿通現下的狀況,又顧及性命只得一直留在軍中。數日前,勝入父子再次召他前去,吩咐道:「拿著這封密信趕去德川家森川權右衛門的城中,將回信混編入草鞋繩內帶回。記住,若是被德川軍抓住,死也不能讓對方找到。」

現在三藏完成這一使命,剛剛回到犬山城。正好秀吉回營,城門前一片兵馬混雜。三藏跪到路邊等著一行人通過。

先行兵、旗本,然後是圍在近臣之中的秀吉通過。

突然,三藏驚呼著跳了起來,阿通竟然在那群人之中。

不過他馬上又懷疑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因為雖然長得很像,但那人卻身著華麗的鎧甲和陣羽織,騎著馬緊跟在秀吉身後。

當日巡視完戰場後,傍晚秀吉便返回了樂田本陣。

位於樂田村的本陣並不是像敵軍小牧山那樣的高地,但它完美地利用了附近的森林、耕地,甚至小河等,建起方圓兩里余的壕溝柵欄,中腹布陣如鐵壁一般。而且,村子的神社從鳥居到寬敞的院內以及本殿都偽裝成秀吉所在之地,以防敵人夜襲,其本人則不在神社,而是在遠離那裡樹林的東邊的一排臨時木屋中起居。

其實,從敵人家康那方來看,秀吉到底在犬山還是樂田也是個疑問。雙方陣營就這樣隔著一條密不透風的線,互相擾亂對方的偵察。

「我這般愛泡澡,離開大阪以來卻好幾天都未洗了。今天真想出一身汗啊!」

於是,木屋中的雜兵立即著手為秀吉準備野外浴池。先在地上掘坑,用大張油紙鋪滿坑壁,再倒入用鐵器燒好的熱水,頓時營造了一種極佳的氛圍。

浴池邊鋪上了木板,四周則用幕布完全圍住。

「啊,好水……」

身形並不偉岸的主人將肩膀也浸入熱水中,在這簡陋的野外浴池裡,不厭其煩地一直仰望著傍晚的星空。

「……真是天下一大奢侈。」

他搓搓身上的污垢,又輕輕拍打肚臍下方,打從內心這樣覺得。

去年,他命人開拓浪華之地,著手建造大阪新城的龐大工程,其規模之大、結構之雄偉可謂古今未有,令天下人震驚。但比起這些金樓玉殿,他本身作為人的樂趣卻意外地在這種不起眼的地方上。忽然間,他似乎懷念起了小時候母親邊罵邊替自己擦背的尾張中村的家。

「喂,有誰在嗎?」

他向幕布外呼喚著,沐浴期間也持槍守衛在外的一個武士立即湊進一張臉,答道:「大人有何吩咐?」

「嗯,怎麼擦都還是有污垢。叫阿通過來,阿通,讓她給我擦擦背。」

這雖然是小姓的工作,但因為是秀吉特別吩咐,於是不一會兒阿通便被叫來了。

「阿通嗎,進來,到這兒替我洗洗背。」

「雖說她還只是不懂世事的少女,畢竟四十九歲的秀吉正值盛年,哪怕是命令或許也還是會因害羞有所猶豫。」正這樣想著,阿通已應聲答是,並立刻轉到赤裸的秀吉身後,開始替他擦背。秀吉任由她擦洗自己的身體,不管背部、手臂,連腳趾也讓她擦洗了一遍。

出了浴池,又讓她擦拭身體,然後腹帶、護甲內衣、鎧甲等,直到穿戴完畢阿通都極盡女性周到地侍奉。

不知是否是處於殺戮陣營之故,女武者白皙的手看來尤為美麗。秀吉的內心也難得地放鬆下來,帶著柔和的身體走進了木屋之中。

「哦,已經聚齊了嗎?」

座席上,應傍晚召喚前來的諸將正並排等候著。

淺野長吉、杉原家次、黑田官兵衛、細川忠興、高山右近長房、蒲生氏鄉、筒井順慶、羽柴秀長、堀尾茂助吉晴、蜂須賀小六家政、稻葉入道一鐵等等。皆是各個陣營的統領。

「啊,大人原來在沐浴……」

諸將看到他光彩滿面,暫時安下心來。但當看到坐在小姓末端的阿通,雖身著鎧甲卻一眼便認出是一女子,心下不禁想道:這未免閑情過頭了。

「各位都吃飯了嗎?」秀吉問道。

「用完兵糧前來的。」眾人一致回答。

「長途跋涉想必都累了吧?」

「哪裡,大人才是。」

「這不算什麼,在大阪城時要忙碌多了。在野外浴池中沐浴,可謂是保養身體。」秀吉笑著,又道:「看看這個。」很自然地從陣羽織衣襟中掏出一封信函和一張地圖,扔到諸將中間讓他們一一閱覽。

信函是病中的森武藏守長可在離開犬山時親手交給秀吉的哀願血書。地圖則是池田勝入獻策遊說的秘計——奇襲岡崎城的「中入」計策的山道地形圖。

「如何?此乃勝入與武藏守所期望的作戰計畫,無須拘謹,我想聽聽諸位的意見。」

所有人一時沉默,臉上一副深入思考的表情。

「確是妙計。」一半兒認同者。

「奇謀全仗奇功,賭運氣。未經一戰便賭上我軍八萬餘人的命運,這值得深思。」不贊同者也同樣佔半。

議論爭執不下。其間,秀吉只是一直微笑著聆聽。此問題因為牽涉太大,最終意見也未能統一,諸將只能說道:「此事只能由大人明斷!」等入夜後,便各自返回自己統帥的陣營中。

「阿通,拿木枕來。」

在軍營中休息他從不會卸下鎧甲,隨時都是和衣小睡。小姓們自然是攜帶武器輪換值班,而阿通則在旁邊房內,挨著預備的墨寶箱正運筆書寫著什麼。

是否接受勝入的獻策,其實在從犬山回來的路上秀吉已經在心中下了決定。森長可的進言血書在展示給諸將傳閱前,他已在歸途的馬背上讀過了。換句話來說,他並非是因難做決定才喚來諸將,而是已經打定主意才喚來他們,先讓他們商議一番。這裡有他的計謀,諸將都覺得「應該不會實行」而返回了。

但秀吉心中卻早已定論,決定執行。

如果不接受勝入父子的計策,他們在武門中的立場將會變得非常艱難。而且勝入父子意志那般堅定,即便這次壓制下去,也定會在其他場合以其他方式顯現出來。這才是統帥軍隊最大的危險。而比起這個秀吉更擔心的是,一旦勝入父子懷抱不平,狡猾的家康必定會向他們施以引誘,慫恿其叛變。

原本勝入與北畠信雄就是乳母兄弟,而家康宣稱「自己並不好戰,但為已故右大臣(信長)遺孤的這位殿下,願以大義赴戰」,向天下詔示德川軍之戰乃正義之戰,並非私慾之兵,將這個信雄簇擁在小牧陣營中,作為唯一的活證人置於戰場。若是這個信雄和家康以戰爭名分為表、利益為里悄悄派密使向犬山施以誘惑,假如勝入父子心存不平,以他而言,很難說何時便會叛變。

「年輕時起就是個極易偏激的男人,意願固執至此便不會停下來。」秀吉入睡前心中還在回想。

秀吉的睡眠一向優於他人,但當晚睡到木枕上後卻久久不能成眠。他想起了年輕時代在清洲城下與勝三郎(勝入)、犬千代(前田)等人一起挨家喝酒、遊玩至更深夜靜等等。

當年的池田勝三郎如今歸屬自己麾下,而且被名聲受損之事所纏,想他這份心情,也難怪會如此焦躁……

想到這點,再加上眼下形勢已經完全變成千日手對局一般,已到了無論如何都必須走出積極的一手以求變化的時候了。

「沒錯,不必等到明早勝入前來,今夜就應派使者前去。」

秀吉緩緩起身,叫喊著讓值班的小姓組取來紙硯。

就在小姓們尋找墨寶箱時,阿通備齊紙硯放到秀吉面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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