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青鷺

個小、膽大、會舞槍,年輕時起便以這三個特點成為當地有名人物的池田信輝入道勝入齋如今也上了年紀,和秀吉同年,四十九歲,到五十坡坎兒僅剩九個月了。

秀吉沒有親生子,但勝入膝下值得向人炫耀的兒子便有三個。而且每一個都已能獨當一面。嫡男紀伊守之助二十六歲,乃岐阜城主;次子三左衛門輝政二十一歲,乃安八郡池尻城城主;下一個便是藤三郎長吉,今年十五歲,伴在父親身邊。前陣子,秀吉曾悄悄來信,問能否將長吉過繼給他做養子。

當秀吉還是藤吉郎的時候,勝入便與他一起做盡蠢事,二人關係匪淺。所以秀吉說出此話一點兒也不足為奇。

但如今的秀吉和勝入之間卻有了巨大的隔閡,雖然私情上是親密無間的好友,但於公,二人的重要性、官位和聲望都截然不同。

當然,勝入也並非毫無作為地度過時勢。信長死後,京都政務便是由柴田、丹羽、羽柴、池田四人暫時分擔代理。而且如今在美濃一帶,父子三人還各自擁有大恆、岐阜、池尻三城,女婿森武藏守長可也是可兒郡的兼山城主。可以說是備受上天恩寵,也沒理由感到不平,只不過,和秀吉比起來還是相差甚遠。

即便如此,考慮周全的秀吉依然時時為舊友著想,讓外甥秀次迎娶勝入的女兒,每次見面言談間也總是提及:「我與你不僅是往日的損友,如今更是姻親,關係深厚是如何也斬不斷的。」

秀吉就這樣從平日里便一直維繫著雙方緊密的關係,以備萬一。而到今年這個時候,與勢不兩立的強大對手之間的天下大戰已經勢在必行,於是秀吉用他一流的假名文字親自寫信,兩次派遣使者迅速送往大恆城:

「此番話聽來頗為見外,但汝若有意誓效秀吉,何不將長吉如往日所言繼為羽柴家養子,再封汝尾濃領下三國。痛快承諾於吾吧。期待早日回覆。」

勝入對此沒有立刻回覆並非因為嫉妒和卑微感。他很清楚,與秀吉共事比和其他任何人都要愉快,而且也很清楚雖然秀吉性貪,但自己也能從中佔得巨大利益。

只是眼下有一點令勝入難以立足,那便是如今在世上散播的東西抗爭的戰爭名義問題。德川一方的宣傳早已指向秀吉,將其指為「強奪政事,排除舊主遺子,妄想承襲信長公之後的亂臣」,在世間上極力散播。而事實上這一責難也確實深入很多世人心中。

在這個時代,雖然道義和節操並不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但也不能說人性的真善美和真實已經完全枯竭不再。

世間大眾在看到那些表現出無私的犧牲、真誠的良心、美好的愛情,以及一諾千金的道義等人性光彩一面的實踐者時,心中往往會當成是自己的事一般讚歎、感動,對其善行稱讚不已。但在現世的另一面,人們同時又擁有像強盜橫行、賣色嫖妓猖獗、良家閨房淫亂、僧門墮落,以及允許謊話連篇者、武力取勝者在世上得逞等陰暗面。

庶民內心的矛盾亦即武門的矛盾,作為一個人,池田勝入心中也同樣擁有相同的東西:「跟隨秀吉難立名義,若支援信雄,名義雖正但未來堪憂。」

另外,勝入還有一個煩惱。

世人皆知,已故信長和勝入乃是乳母兄弟。也因為有此深厚的關係,在信長死後,他對信雄也不能摒棄主僕禮節,去年的時候便將嫡男紀伊守之助作為人質送到了信雄所在的伊勢長島。

「也不可能讓我捨棄親子。」當接到秀吉的懇請信時,勝入心中立刻升起了這一憂慮。

勝入將此事交予家臣商議後,意見兩分:一部分人認為應當以大義為重,不能捨棄名節;而老臣伊木忠次等人卻主張此時正是家門繁榮和佔取大利之時。結果也只是將勝入心中的兩種想法原樣呈現出來而已。

於是,這裡也一直持續著觀望狀態。但隨著秀吉的催促和濃尾邊界戰雲的推移,已經不能再繼續拖延了。

出人意料的是,正當勝入煩惱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越來越猶豫之時,被送到長島做人質的長子紀伊守之助突然被遣返回來。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

「北畠殿下寬大為懷,特別放行。」之助如此說道。

北畠信雄認為,在如此緊急的事態之下,此舉必定會令池田父子感激不盡,絕對不會背叛自己轉向秀吉。於是便施以恩情,大膽將之助送回國內。

可惜這一天真手段對他人也許還會有效,但對池田入道勝入這樣從世情表裡到沙場征戰,嘗盡一切人間微妙的人而言,這種幼稚的好意強賣只會被認為是一目了然的金錢主義。而信雄本人擁有怎樣的感情和真實性,勝入在他還裹著尿布深夜哇哇哭泣的時候就已經了如指掌了。

「我決定了。據平日所信仰的妙見菩薩託夢,協助西方才是大吉。」

勝入向家臣這樣表達了自己的決定。然後,當天便派人給西方軍的秀吉送去了承諾聯手的信函。

妙見菩薩託夢原本就是謊言。不過就在勝入下定決心後,嫡子紀伊守不經意間對父親所說的話間,有一事讓身經百戰的他直覺性地燃起了與生俱來的功名心:「如此好事,真乃天助我也。」

紀伊守告訴勝入,犬山城主中川堪右衛門突然接到撤退命令,應該會緊隨自己之後趕回犬山。

昨日之前,犬山城不久後到底會成為同伴還是敵人,這點連勝入也無法判定。但如今既已向秀吉送上承諾,那犬山便是眼前的敵人,而且又是天險重地,加之中川堪右衛門的實力確實足以讓信雄和家康託付守衛領地第一線的任務。想來也是因此,才會驟然將他撤出伊勢陣營,令其返回自己的守城。

勝入想了一條秘計,然後讓近侍趕往某處,命道:「去找青鷺,叫領頭的三藏過來。」

位於城外要塞後門的黑澤內谷中,有一群被稱作「黑澤眾」也叫「青鷺眾」的外來武士集中居住在此。近侍從屯營中喚出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壯實矮小的男人。

青鷺的領頭三藏便是這個男人。他接到旨意,從後門進入內廷,此時勝入正站在樹蔭下。勝入用下顎示意,然後親自向平伏在腳下的三藏下達了一條命令。

「青鷺眾」這一組名似乎是由他們的服裝顏色得來的。身著一色青黑的木棉筒袖上衣和垮褲,腰間一把革卷太刀,兼之身手敏捷,遇事時不管何處都能飛速前往,的確像是一群青鷺飛衝天空。

此事發生在九日。隔兩天,也就是十二日黎明時分,三藏不知從何處回來,立刻從後門入內,和之前一樣平伏在內廷樹林陰影下的勝入面前。勝入接過他從桐油紙包裹中拿出的血跡斑斑的陣刀,翻來覆去地確認。「的確沒錯。」他點頭道:「做得很好!」接著便賞了他數枚黃金以作嘉獎。

這把陣刀確為犬山城中川堪右衛門的所屬物,刀鞘上毋庸置疑地漆繪著其家紋。

「謝謝賞賜。」正當三藏打算退下時,勝入叫住他,讓近臣拿來一堆只有馬才能馱動的金銀放在那裡,然後司庫和近侍就在啞然呆住的他面前打包,將金銀分裝到數個包裹里。

「三藏,再做一件事。」

「是,不知是何事?」

「詳細情況我已吩咐給三位心腹之臣。你只需扮作馬夫,將金銀裝在馬背上尾隨他們即可。」

「到底是去向何處?」

「別多問。」

「是,是!」

「能幹如你只做個野外武士實在可惜。事成之後,我便考慮將你立為藩士吧。」

「三藏感激在心。」

雖然三藏從不知畏懼,但看到如此數量的金銀反倒比浴血打鬥更令他感到悚然,一直將額頭緊貼地面。等他再抬起臉看時,一個看起來像是鄉下老鄉士的老人和兩名強健的年輕同伴已不知何時牽來馬匹,將那沉甸甸的包裹裝到馬鞍上。

分別多時的父子在數寄屋飲一杯早茶,看起來像是和睦地共進早膳,但勝入和嫡子之助二人卻一心只在秘密商議上。

「那我立刻前往岐阜。」

「嗯,去吧。」

走出茶室後,紀伊守之助立刻命令手下家臣準備馬匹一起出行。

岐阜城乃之助所有,原本他打算歸國後立即返城,但勝入似乎恰巧有事,便拖延了兩三日。

「明晚之約切記不可大意。」

當之助前來起居室請辭回城之際,勝入這樣小聲地多次囑咐。紀伊守之助一臉明白地點頭,但那雙極易衝動的年輕眸子,看在父親眼裡依然還是一個令人擔憂的乳臭小兒,三番五次地在其耳邊叮囑:「記住不可有一絲懈怠,而且要秘密行事……不到最終時刻,即便是家臣也必須嚴守秘密。」

也不知是有何事,匆匆忙忙地便讓他趕回了相隔不遠的岐阜城。

然而,第二天,十三日的黃昏時分,勝入內心所考慮的以及為何紀伊守前日那般匆忙前往岐阜,全都變得清楚明了了,而且只在大恆城內傳播開來。

城內突然頒出了軍令,一眾家臣皆如大夢驚醒。

命令是出征犬山。演兵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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