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徘徊之人

從這裡窮極視野,放眼鳥瞰,尾濃領地的平原上網狀的道路相互交錯,大小河川如動脈靜脈般流淌,四周山嶽零星分布的丘陵和無數的村落,還有如棋盤要塞之地的各個村落城鎮。

以這些小都會城池為中心,各個鄉、郡、國的邊界勢力錯綜複雜交會於此,分布情況難以辨識。不管哪裡、屬於誰,其領地所有權朝夕變遷,比四季更替還快。連當地居民也都習以為常,毫不奇怪。

天正十二年三月初的這一帶正是處於這一領地分布變動的前夕,而且就如地震震源帶一般籠罩在一片可怕的氣流之下,可以預見即將到來的變化將會是空前絕後的。

如前所述,形成這一可怕氣流的正是各派之間極其複雜的勢力交錯,比起在戰爭期間,這一時期更能惡化人們的心靈,使人們疲勞不堪。

像那些抬手遮額便能望見,又或隔河相對,又或在兩座山丘上瞪視的相鄰郡縣的城池之間,人們簡直沒有一刻能安心。你打我,我打你。城池之間都擔心不知何時就會成為敵人,相互戒備,人、物出入也會立刻引起猜疑,連晚上都無法安心熟睡地猜測對方到底會追隨東軍還是西軍。但其實這些進行諜報交戰、相互懷疑的陣營,很多連自己本身也都還未下定決心。

話雖如此,總而言之,他們的歸宿要麼隨西要麼隨東,再無更多選擇。可以說日本霸道不知何時已一分為二,而如今這兩方對峙終於被搬上了檯面。

回顧歷史,每到達一個階段時都會出現一個兩方陣營對峙的過渡期。從過去的例子來看,兩方對峙的情況比大多數時候的對立更加尖銳,雙方都無法滿足於圓滿的和平狀態,本能地想合二為一,非合二為一不可。

人們也考慮過為何如此,也並非不知道這種毫無理由的被迫順勢追逐有多愚蠢,但自人類開始集團性的歷史以來,還從未有過兩方勢力保持長期和平的例子。

人類集團社會本就起源於原始的部落鬥爭,之後逐漸擴大,稱鄉立郡,接著形成國家,然後多個國家之間開始征戰,並結為各個個體,最終衍生出最強大的兩方,合二為一擁立帝王和初代將軍,出現某一時期最為昌盛的時代。

但是即便這種統一本能得到實現,合二為一後的文化也會很快經歷從爛熟到頹廢的過程,不久又將再起分裂。而這一再分裂作用也是本能性地不可避免的。紀年以來,縱觀發祥於近東和地中海的西洋歷史,或是東洋大陸漫長的興亡史,可以說都無一例外。簡而言之,雖然我們不知道宇宙真理在何方,但幾千年來人類所做的都是在不斷重複同樣的事。自古,哲人們就無數次感嘆道:「真是愚蠢的人類啊。」

不難想像,人類中有愚蠢的,也有多少擁有一點思想的。只是在這人類存活的世間,似乎還存在著某種癲狂的本能,全然無視這部分思想和辨識,氣勢洶洶地朝著該走的方向前行。而由這一本能所創造出的似乎並非只有那些我行我素的風雲兒和一代梟雄而已。

將這一愚蠢予以最廣泛的演繹和最深刻的體驗,同時早已悟出真諦,比所有人都更深入去思考的便是擁有古老歷史的中華禪僧。他們列舉了人類的三大本能來給這一愚蠢定義:

飲食即道

淫慾即道

爭鬥即道

也就是說,將人類存活下去的要素分為這三大類,並希望人們由自己來解決自身這些絕對必需且極度麻煩的東西,正是禪僧們進行面壁、供案的目的。而自始祖以來,在各個禪家世世代代的傳人之中,掌握了這一真諦的人也不在少數,可惜都僅止於自身所處的山林室內,最終也沒能給大眾帶去多少影響,反倒是將禪家生死超脫的修行用到修羅世間的爭鬥之中的人越來越多。

自應仁之亂以來,群雄割據,到如今天正時代,各個小國逐漸並為各個個體,而正當信長突破性地即將把這些個體一統為整的時候,卻突然辭世。眼看著就快統一的天下,因為他的死而加快速度,跨入了兩方勢力的時代。

此時,一位對這硝煙世間似乎毫無感覺的旅人正穿著草鞋漫步在剛發芽的草地上,東看看、西瞅瞅,獨自與大自然的草木言語。

「啊……這裡的梅花開始凋落了,看來這裡比岩手村暖得更快啊。水流也帶著春天的氣息,再下一場雨,櫻花的枝椏上也將開始綻放花朵了吧……」

從赤坂住宿地來到南平野,不久便到了神戶郊外。旅人走到相川堤上並排的櫻樹下,突然想起了《山家集》中的一首和歌,便一個人小聲地唱了起來。

……春迎到,

櫻枝猶空,

怎奈此心已陶陶,

櫻枝猶空,

怎奈此心已陶陶。

正唱著,有人忽然喚「友松先生」,旅人從堤壩上環視河流岸邊,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再次抬頭觀看空空的櫻枝。

前夜,友松從尼姑庵回到家中後立馬執筆,以那幅底圖為藍本,一口氣將隱士竹中半兵衛的畫像作好。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今早拂曉便將畫送到松琴尼處,一刻不停地從那裡出發,離開了已遊歷月余的菩提山,再次邁向了漫無目的的旅途。

今早松琴尼也頗感奇怪,問他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卻笑而不答。只說了句「珍重」便消失在霞霧之中。禪尼和阿通一同目送他離開,並想起了前夜友松玩笑般的話語。

「在下乃是被通緝之身……傳聞中偷盜明智首級悄悄埋藏他處的……犯事者……」

雖然是從當事人口中親口說出,但聽起來卻讓人疑惑,懷疑是否屬實。但是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衛門一行人一抵達庵院,他便風一般地回去了,而且翌日天未亮便動身離開岩手村,種種跡象看來也確實令人懷疑。市井之間曾風傳一時的盜取明智大人首級的犯人,可能真的就是他。

友松的主公齋藤家滅亡後,他一直忍耐著走到如今的境地。但是對於滅亡齋藤家的織田家,曾經信長命令安土城的普請讓天下畫師繪製門窗牆壁時,只有他一人沒有參與其中,反倒是與明智光秀以及其老臣齋藤利三在文藝上交情頗深,光秀甚至還說過,等自己老來空閑,希望能隨友松習畫,悠然自得。

正所謂無風不起浪,細細思來,他和明智的確有很深的淵源。山崎一戰之後,趁夜從三條河原抱走摯友首級,將其埋在不為人知之地的犯人,即便真的就是友松,也絕無損他藝術家之名。而且雖同為盜賊,但對於這個盜首人,世人心中卻藏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只不過當時以秀吉之名所下的逮捕令還未解除,時隔三年,犯人雖然仍未浮出水面,調查卻還在繼續進行。而這對友松而言也無關痛癢,這條陰影之道倒不如說正好適合他的繪畫生活和漂泊之旅。

「友松先生,您看什麼要看那麼久呢?」

聲音第二次傳來,這次很明顯是在他的身後。

一個小姑娘從剛才起就寂寞地坐在堤壩陰影下。友松轉過身去看,不禁驚訝出聲:「欸!這不是阿通小姐嗎?你來這裡做什麼?」

「呀,友松先生才是,難道已經忘了和我的約定?」

「約定?」

「您不是說過,離開岩手村的時候會帶我一起去京都,或者介紹京都的熟人給我的嗎?」

「哦,這件事啊。」友松不禁撓頭苦笑,樣子很是困惑。

「我並沒有忘記。下次吧,今年秋天我再來岩手的時候一定履行約定。在這之前你先待在松琴尼身邊好好學習。」

「若只是如此,我就不會那般懇求友松先生了。庵院的生活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年輕女孩都夢想著能去京都,但如今世道紛亂,即便到了京都也只會讓自己變壞而已。」

「此時說教不覺得怯懦嗎?而且您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但我告訴過您,我的心情遠超這些。您不也是因為我的強烈願望才最終同意,答應離開岩手的時候帶我一起走的嗎?」

「沒錯,是這樣沒錯……」

「難道那是謊言嗎?」

「真頭疼啊。」

「不行!就算您說的是謊言,我也已經無法回到庵院了。說實話,我是瞞著禪尼大人尾隨您出來的……我想您一定會來這裡,便抄近道來此,一直等候友松先生……讓您為難了。」

「別開玩笑了,你真的是瞞著禪尼大人偷偷出來的?」

「阿通和您不同,絕不會說謊。如您所見,我平時總是備好行裝,隨時準備出發。」

「你這女子真是,謊言真話都不聽。唉,坐到這兒來吧。你再聽我友松一言,我絕不會害你的。」友松說著便先行坐下,盤起了雙膝。

「說什麼?」阿通聽話地效仿友松坐到了草地上。

雖然儀態言表都很率性,但本性卻倔強無比的女孩友松還很少見到。

在同一個村子駐足的那一個多月里,阿通便經常來拜訪他借宿的地方。而這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

「鄉下生活令人無法忍受,每日待在庵院實在太痛苦了。我想上京,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