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靜夜騷客

「真是太感謝您了。」禪尼發自內心地感謝友松,滿心歡喜道:「簡直就是兄長活生生的寫照。畫得這麼好,只怕我會捨不得拿到妙心寺去,想要一直放在這間草庵,常伴身邊。」

半兵衛重治死於天正七年六月,今年剛好是七年忌,想來禪尼也是想藉此機會替兄長裱幅畫像,等到夏季拿去妙心寺供養。恰巧海北友松遊歷至此,一訴衷腸,就拜託他揮毫繪製。

「哪裡,與其供養在寺院還不如放在您身邊,朝夕懷念,相信故人也會感到無比欣慰。身為畫者,也會感到無上榮幸。」

友松又繼續說道:「這只是畫稿,可以進行訂正,有什麼意見和不滿還請盡情指出。」這樣多次詢問後友松捲起圖紙,說會以這個為基礎繪製,然後便準備折返。

「已經傍晚了。」禪尼和阿通挽留道:「雖然沒什麼可招待的……」說著,一人急忙走進廚房,一人點燈,友松還沒空請辭,晚膳便端了上來。

二人連酒也送上來,盛情款待友松,嘴裡寒暄著「都是用別人送來的東西做的」「招待不周」等等。對於接受自己單方面的託付卻如此用心繪製的友松,禪尼覺得這般款待仍然不夠,而面對禪尼的這番好意,友松也杯盞不停。

友松本就好酒,再者即便回到寄居的深草叢中的百姓家,每晚也無人談話,於是索性坐下來道:「在庵院喝酒說不定會讓鄉里人多有非議,不過盛情難卻,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便接過酒杯送到嘴邊。季節適宜,夜晚梅香隱約,友松難得地再次嘗到了微醉的快感。

「鄉里人的口舌您不必理會。」禪尼拿著酒瓶斟酒道:「世人口舌對於我們出家者而言根本無須在意。先生您也是不侍權貴,與白云為友的高境界的畫師,為何還要如此說呢?」

「哈哈哈。禪尼大人真會切入重點啊。我自身倒是不在意閑言閑語,只是突然想到會給您增加麻煩。」

「哪裡哪裡,完全不會。」

「不過我友松乃是被通緝之身,您知道嗎?」

「被通緝之身?」

「前年山崎合戰之後,京都三條河原上曾兩次出現偷盜首級之人。那時明智一方一敗塗地,死者首級不斷地被丟棄到京都河原上,對吧?」

「久違世間血腥之事,不過倒是有聽聞傳言。」

「最初,被小栗棲的百姓殺掉的光秀大人的首級不知被何人趁夜偷去。又過了幾天,明智眾的老將齋藤內藏助利三大人的首級也不見了,京城內可謂騷亂異常啊,哈哈哈哈!」

「下手的便是友松先生嗎?」

「當時,這件事非常受關注,轟動一時啊!」

友松只是笑著,既未否定也未肯定。放棄武將生活寄身於無拘無束的山水之間以來,他已經很久不曾上戰場,但在其豪邁的笑聲深處,依然殘留著戰場空寂的迴響。

追溯生平,友松與竹中半兵衛,還有阿通的父親小野政秀等曾同列為美濃眾中的稻葉山齋藤義龍的家臣,永祿六年霸府齋藤被信長所滅,竹中一族、阿通的父親還有海北友松以此為轉機,朝著各自不同的命運分散而去。

換句話來說,本是同一故鄉、同一株樹上灑落在外的三人,多年後又在今夜的燈下相見。雖未明言,但相信三人心中都各自抱有這份心情。

也正是因為有這一淵源,竹中半兵衛七年忌之際,偶然受到其血親所託為其畫像時,友松也在筆間注入了非同一般的心血。半兵衛歸隱栗原山,接著又被秀吉招走後,二人最終也沒有相見,只是在弱冠之年時,曾與半兵衛有過數次親切的見面。卻不想這些回憶如今竟會幫助他變成那畫稿中的一筆一線。

「不管怎樣,真是令人惋惜啊。」

連友松也回顧起往事,想必今晚的禪尼也回想起了侍奉兄長時栗原山上的春夜。不知是否真的如此,禪尼很罕見地忽然說道:「實在沒什麼可招待客人的,那至少先聽聽貧尼的琴聲吧。」

「嗯,好啊!」阿通聞此也來了興緻,連忙抱了一把琴過來。

「禪尼大人的琴技那可是相當高明的,已經將秘曲練到極致了!但不管是誰懇求,禪尼大人都不曾彈奏。看來今晚的思緒高漲,不同一般!」

阿通向友松解釋著,她本人也似遇上意外的驚喜一般,斜坐著全心等候即將彈奏的秘曲。

松琴尼一邊撥弄身前的琴弦調音,一邊說道:「已故兄長的琴技比我更勝一籌。在栗原山居住時,兄長還曾與我交替彈奏,甚至沒注意到月夜更深。」眼瞼之間似乎已經看到自己的兄長猶在。

琴弦開始鳴唱。神秘而絕妙的音階與十三根琴弦交織出無窮的變化,有時又統一成響音,猛地崩潰、散亂、挨近、疏遠;時而讓坐著的人覺得被波濤包圍,即將沉入其中,又突然來到輝煌光明的天堂之地,心中一片敞亮。

長久無止境的文化變遷,幾度興亡,以及面對時而高漲時而低迷的命運時,悲嘆歡喜、遊戲爭鬥的眾生相都變成了一個個音階;雨聲風聲、鳥啼蟲鳴,自然之中該有的聲音也全包含其中。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是什麼秘曲友松並不知道,因為他沒有音樂方面的知識。但當他一閉上眼睛,所感受到的世間萬象便如幻覺一般在腦海中穿梭。

這時,就好像要喚醒夢中人似的,庵院柴垣外響起了一陣人聲,很明顯還伴有馬蹄停住的聲音。緊接著,大門方向便傳來像是武人前來請求拜見的聲音:「打擾一下,打擾一下!請問這裡是松琴尼大人的居所嗎?」

「門外似乎有人……」友松小聲呢喃想引起禪尼注意,但禪尼卻毫不在意地繼續彈奏。終於彈至曲終,才慢慢地向阿通說道:「深更半夜會有誰來?你去看看。」

「是。」

不一會兒,阿通折回來通報:「外面的人說庵院似有外人在,所以不能透露姓名,只說禪尼大人一見便明白。看起來像是京城武家的人,還有三名隨從牽著兩匹馬站在屋外。」

禪尼意外嚴肅地搖了搖頭,道:「夜間我不會見連姓名也不告知之人。這裡是庵院,你告訴他們若是求宿請去別處。」

「是。」阿通起身又去了門口。這次耗費了不少時間,可能是雙方起了些爭執。

友松離開膳桌,向禪尼請辭道:「不知不覺待了這麼久。既然來的是京城武家,未免麻煩,被通緝者還是先行逃離吧……與您過的這半日真是太愉快了。」

「哎,這有什麼,沒關係的。」

「不了,朦朧微醉,剛好觀賞著夜晚的梅花回家就寢。」

「也好。」說著便親自送友松出門。

此時,一副嚴肅行者打扮的四十歲左右的武者正堵在門口為是否通傳與阿通爭執。見一微醉男人從裡邊出來,那武者便怪異地打量著他,然後又看了看禪尼,掩不住滿臉的詫異,眼神露骨地直直盯著友松離去。

等友松的背影消失在柴垣外後,武者才向禪尼施禮道:「想必您已不記得,在下乃羽柴家臣武藤清左衛門。另外,這位……」他說著邊指向站在身後的一名僧人,「這位是妙心寺塔頭大心院的漸藏主和尚。」

「是嗎,請進吧。」禪尼也未以稀客待之,舉止大方地讓一行人進了內屋。

晚膳和琴還來不及收拾,都擺到了房間角落。漸藏主和尚宛如是自身的恥辱一般,滿臉輕蔑地向同伴施以眼色。

「不知有何要事?」禪尼道。

幸好對方先行詢問,武藤清左衛門便假裝忘記禮儀轉而立即答道:「實不相瞞,我等接到重要密令,要去木曾川附近的黑田城,便從大阪城出發來此。剛好菩提山與沿途相距不遠,秀吉大人便讓我等前來拜訪,問候您近來消息。於是我等便專程自不破抄小路前來了。」

「那真是辛苦各位了。」禪尼事不關己般地說道。

武藤讓隨從卸下馬背上的物品,呈獻給禪尼。全是秀吉送來的禮物,包括好幾匹絹綢、裝有茶器之類的二重箱,還有其他種種,即便換成金銀也數量不少。

松琴尼未關注禮物,但卻看到了秀吉的情義。時隔多年,那人依然沒有忘記自己,雖早已是出家之人,禪尼內心依然感到一陣高興。「即便不是出於男女情愛,人與人之間互相喜歡的感情依然是純粹的。秀吉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不,一定是這樣的。這些禮物對現在的自己雖說無用,但這份心意還是很感激的。」禪尼這樣想著,鄭重謝過之後,又向兩名使者托話道:「大人回到大阪城後還請代為轉告,如您所見,貧尼每日都過得很安穩。」

「我會如實轉達。」清左衛門草草答道。「曾經是主公心有所屬的女性,本應更加殷勤禮待,但剛才在門口意外見到奇怪的男人,且在嚴肅的庵院毫無忌憚地彈奏樂曲,加之又目睹了酒席殘局,自己有失尊敬也是沒辦法的事。」清左衛門向自己這般解釋著,刻意擺出一副粗野的態度。

不過禪尼對不喜之客也從來不給好臉色,所以不管清左衛門無禮與否,禪尼都無須過問。

松琴尼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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