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雙色花

美濃養老和伊吹的山腰有幾處古驛站,《萬葉集》和《古今集》中自古便有無數詠唱其幽寂的詩歌。自關原往來於湖南的遊人每當走在這一峽谷的街道上,都會懷念起遠古時代人們歌詠時的心情和踏步旅行的身影。

再從東海大道橫向而行,只需從不破走二里,再從垂井前行一里余,便可望見似是居所的屋頂星星點點地分布在伊吹山腳的半山地上,向西南一直綿延而去。村落名為岩手鄉,背靠的山丘人們稱之為菩提山。

此處的交通與世俗稍有隔絕,加之冬季寒冷、土地貧瘠,反而一派山清水秀,民風質樸,連語言和習俗也還殘留著些許室町期以前的古風。

時值三月初,以尾張地方而言已晚了半月余的梅花正四處盛放,空氣清新,流水潺潺,鳥語悅耳動聽,雖說已是春天,但溫度還很低,令人感到一陣寒意。

「叔叔,給我一幅畫!」

「叔叔,那幅畫給我吧!」

「給我吧,叔叔!」

一群孩子追在他後面央求道。

他的手裡拿著一捲紙,一眼便知是幅畫。孩子們根據迄今為止的經驗知道,只要一直糾纏下去,這位繪畫的叔叔便會將畫送給他們。

「這個不行!」友松停下腳步,驅趕著身後的孩子道:「之後我再畫給你們,今天就放過我吧。這個可是不能給你們的。」

「為什麼,為什麼啊?」

「這幅畫對小孩兒而言是很無聊的。」

「無聊也沒關係啦,給我們吧叔叔!」

「不行,不行!好孩子應該回家。乖乖回家的好孩子叔叔會畫他喜歡的畫送給他。」

「那這幅畫是給誰的呢?」

「給那裡的朋友。」友松用手中的捲紙指向前方的柴門答道。

「哦哦,原來是給尼姑的啊……」孩子們齊聲一致,臉上略帶嘲弄地笑道:「叔叔老是只給尼姑畫畫,哼!真無聊。」

孩子們不再糾纏,朝原路一鬨而散。友松臉上笑容明朗地看著他們離開。不知是否因為他天生外表和善,小孩們經常捉弄他,如今世道艱險,他又無家無依靠,只是心中堅信著漂泊前路定能遇上知己,且從未放棄。

前方柴門裡也有他的知己,是他駐留這個村子時偶然認識的一位年輕尼姑。

「有人在嗎?」

過了一會兒,友松推開了庵門。每次拜訪這間庵院都令人強烈地感到庭院中似剛掃過的平整帚痕,以及穿過竹葉灑入室內的明媚陽光。

「禪尼不在家嗎?」

無人應答。

性情真誠的禪尼似乎將庵院交給小鳥啼鳴,徑直外出了。友松沉默地佇立原地。忽然,一陣不屬於禪尼的聲音傳來。不是說話聲,而是朗誦聲,似乎在誦讀《物語》之類的書籍,音調抑揚頓挫,聽起來該是位比禪尼更為年輕的女子。

陽光透過紙門,窄小的房間略顯寒冷。一張矮腳小桌擺在房間正中,一名十六七的姑娘與松琴尼隔著桌子相對而坐。旁邊疊放著幾冊《源氏書帖》,而桌上翻開的正是其中的《空蟬》卷:

「晝間西廂君前來,正相對下棋。源氏聞此亦想睹其對弈,悄然進屋,藏身格子門帘縫中。格門未鎖,隙間正好窺。且向西望去,屏風一端摺疊,暑熱天帷幕亦拉起,室內分明可見。燈火近旁,源氏想『正屋中柱旁即吾思掛之人』,仔細端詳,其人著紫綢、披外衣,容貌精細,姿態玲瓏而淡雅……」

小姑娘流暢地誦讀著,聽起來《源氏物語》中這篇《空蟬》也好,《帚木》和《夕顏》等章節也好,她都很喜歡,不知已讀了幾十遍,幾乎能暗誦出來了。

「源氏悄聲撩起帷幕入得正屋,更深人靜愈顯衣物窸窣。空蟬雖歡喜源氏忘懷,然那夜如夢之事縈繞心頭,無法安睡。晝夜恍惚、哀風悲嘆,如是今夜。對弈者曰:『今宵留住此處。』暢聊至今才睡去。年輕者心思單純,片刻即酣睡不醒。忽覺有人近來,且香氣撲鼻,空蟬抬頭,自掛單衣的帷屏間隙窺探,幽暗光下分明見一人走近前來。空蟬詫異不知如何是好,披上生絹單衣悄然起身溜出屋去。源氏入屋唯見一人安睡,甚是寬心。側屋低矮,僅二侍女伏卧。揭起女子所蓋衣物,源氏稍覺怪異……」

「哎呀,不行……」小姑娘突然滿臉通紅闔上了書本。她圓睜著大大的杏眼,甚至不時地嘆氣。

作為日課,松琴尼一直教授著這名熱衷文學的少女《源氏》的讀法和解釋。她還從未見少女在學習途中發出如此聲音,於是笑道:「欸,阿通你怎麼了?」接著和阿通一起轉向雨檐方向的紙門望去。

「禪尼大人,好討厭啊,那邊有人在偷聽……」

「不會的,不可能有別人的。」

「不,有人。剛才起肯定有人一直在偷聽。」

「是誰呢?」

「雖不知道是誰,不過……」

「一定是往常的那些小貓。」

為了讓她安心,松琴尼起身打開了紙門。一開門,眼前不知何時來了位不速之客,正端坐在外廊盡頭。客人不承想門會從內打開,似乎也吃了一驚,轉身看向禪尼滿臉恍惚道:「啊,您好!」

「哎呀,真是!這不是友松先生嗎!」

聽松琴尼一說,屋內的阿通也驕傲道:「看吧!我說過屋外有人的。」

看起來二人似乎很熟,友松隨禪尼進屋坐下後,先就剛才的事解釋了一通:「不好意思,我真的太失禮了。我可不是像源氏那般從縫隙中偷窺女子閨房的秘密,只不過院門寂靜,不知您是否外出了,便走進了庭院。一進來便聽到一陣優美的聲音在朗讀《空蟬》章節,聽著聽著不禁忘我了。」

阿通匆忙將小桌和《源氏書帖》收拾到房間角落,然後刻意擺出一副有些生氣的樣子給客人看。

知道她脾性的禪尼覺得實在滑稽,忍著笑說道:「哪裡,您別在意。只是這個孩子比較怪而已。」

阿通一聽還真的生氣了,怒道:「禪尼大人您說得對!反正我就是個怪人。」不過看起來那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並非是發自內心,反而帶有很濃的撒嬌的意味。被客人打斷難得的學習確實讓她感到不平,但她卻將這份不平和對客人的友好巧妙地以一種略帶趣味的形式天真可愛地表現了出來。

「哈哈哈!不管怎樣是我不對,阿通小姐就原諒我吧。」

「不行,不能原諒。」

「什麼,不原諒?這可叫人傷腦筋,我道歉。」

「既然您如此道歉我就原諒您吧。日後在女性居所可不要再做出如此失禮之事了。若是今日有其他男子在,您被當場斬首也不奇怪。」

「真是惶恐。不過,果真是個不同一般的女子啊!嗯……」說著友鬆開始端詳起阿通的模樣。此前就覺得她不像當地附近出生的,今日一看覺得她越發秀麗非常,《源氏》的一眾女性之中也沒有人像她這般,令人感到新鮮且知性。看著她,友松心中不禁驚艷,這真是一朵非凡的造化之花,不僅毫無造作,簡直就如睿智的結晶一般。

如今五十有餘的他,在迄今為止的生涯中也遇到過不少女性,又從一介亡命武士成為漂泊在外的貧窮畫師以求存活於這艱險世間,可謂經歷了各種世故人情,養成了一雙明辨事物的眼睛,擁有這樣一雙畫家之眼的他真的是驚訝不已。

「禪尼大人,讓我來。」看到松琴尼要起身,她覺察到要為客人斟茶,於是連忙代其起身走進了裡屋。

友松依舊目送阿通離開的身影,問道:「禪尼大人,那位姑娘是您的妹妹或者您親屬的千金?」

「他人常這樣問我,不過她既非我妹妹,也不是侄女,只是自父母一代起,包括過世兄長都有深厚交情的世家之女。」

「原來是這樣。以這個年齡的少女而言真的是聰明非凡啊!聽她誦讀《源氏》,斷句清晰,談話和文章區分巧妙,真是令人嘆服。聽者似乎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源氏身上的芬芳和發生在他身上的場景,這點若非誦讀者自己有透徹的理解是絕對做不到的……想必一定出身名家,自小便在都城接受良好的教養。」

「不不,」禪尼呵呵笑著糾正他的遐想道:「是田野出身。就在美濃地方,從這裡向東約八里處北方鄉小野村裡,一個叫小野政秀的便是阿通的父親。不過阿通幼時,政秀大人便死於合戰,親人、隨從也都失散了,便暫時寄養在我兄長親信家中。十三歲時,阿通因緣際會進入安土城奉公。阿通那般乖巧伶俐,不僅御局殿下甚是喜愛,據說信長公也很愛護她。但天正十五年,信長公死於本能寺,安土城也變成那番模樣,可憐一個才十五歲的少女經歷途中各種苦難,終於輾轉返回了美濃。說到合戰,人們只會為戰敗武士感到悲痛,但為何連一個不通世事的少女也要遭受那般可怕痛苦的回憶……幸而阿通天資聰穎,將萌生的困難當作對自己的歷練,活用在自己身上,只此一點便足以令人覺得她確實與一般少女有所不同。所以,雖然她看起來天真單純,但有時甚至比男子更為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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