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虞姬和楚王

當夜,秀吉離開了前田家,回到了城外的陣營。

兩名柴田家的大人物被捕,被拖到了軍營里。

其中一位是佐久間玄蕃允盛政。

另一位是柴田勝家的養子,柴田勝敏。

聽說這兩人都是沿山逃往北之庄的途中被捕的。

玄蕃允已經受了傷。夏天一旦得了破傷風就容易流膿。戰敗逃走的武士經常用一種叫艾灸的非常療法。玄蕃允這次受了傷,便向山裡的農戶討要了干艾,在傷口周圍仔仔細細地進行艾灸。

這療傷方法非常原始,但即使是生了蛆的重傷,也能快速恢複。另外,當時的武士常常要穿著短襪草鞋涉水,容易長腳癬,用艾灸也能治好。同破傷風一樣,在腳癬周圍用上艾灸,即能痊癒。

在玄蕃允專心致志地艾灸時,當地的百姓密謀:「不如將其捉拿了,去領賞金吧。」當天夜裡,當地的百姓請來兩位軍官,包圍了玄蕃允就寢的小屋,把他捆到了秀吉的軍營里。

秀吉聽說後,卻說道:「雖然是件大功,但對於老百姓來說卻是做得過頭了。」並沒有如期待一樣表現得很高興,反而對那些百姓施以嚴懲。

二十三日。

秀吉終於騎馬來到了勝家的根據地北之庄。

前田父子也一起來到了北之庄。

這天打先鋒的也是堀久太郎秀政。

從衙門到北之庄,只有五里多的行程。當天下午,素有越前第一之稱的北之庄城牆之外,不管是九頭龍河畔,還是足羽山的要地,都被秀吉的兵馬佔領了。

途中,德山則秀一族和不破光治(勝光的父親)等,望風而降的人不在少數。

秀吉布陣於足羽山,下達了一系列滴水不漏的指令後,便完全包圍了北之庄。

之後,秀吉命秀政帶領一小隊,攻破北之庄的一部分外郭。

然後,把昨晚被生擒的玄蕃允盛政和勝敏拖到城牆附近,令人擂響戰鼓,「匠作大人,請看。」以此折磨城中的柴田勝家,「您的兒子,權六勝敏,以及玄蕃允盛政,都是這個下場。如果想聽聽他們的臨終之言,那麼就請出來相見吧!」

喊了兩三遍,城內依舊一片寂靜。大抵是不忍相見吧,勝家沒有出現。當然,這明顯是秀吉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策。

前天,勝家於途中辭別前田利家,回到北之庄。但是,即使集合了各種散兵、留守百姓、非戰鬥人員等,也只有不到三千人。

再加上知道玄蕃允和勝敏被抓,即使是勝家,也不得不萬念俱灰,只得感嘆一聲:「吾命休矣!」

秀吉命人不斷擂響戰鼓。到了傍晚,外郭已全被攻破。在離城牆二三十米的地方,一眼望去,俱是羽柴軍的甲胄。

儘管如此,北之庄城內依舊一片寂靜。過了一段時間,戰鼓聲停。到了晚上,城內和城外有使者來往,所以有流言說:「這到底是勝家的救命之法呢,還是投降的使者呢?」但是從城內的氣氛來看,彷彿又不是這樣。

到了夜晚,本來如墨一般黑暗的主城陸陸續續亮起了燈火。北城和西城亦是。連為防禦戰而擠滿了武士的箭樓、城堞之間也亮起了明亮的燈火。

「咦?」

羽柴軍感到非常奇怪。

不久,謎底終於被解開。

因為城內傳來了擊鼓聲和笛音,甚至還可以聽見那帶著北國口音的鄉土小調。「原來如此,城內這是在享受最後的晚餐呢。」

這夜,連城外的羽柴軍都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那令人十分懷念的永祿時代。

當時,柴田權六勝家作為織田的一員猛將,據守江州長光寺城,面對佐佐木承禎八千強兵的圍攻,和水源被切斷的絕境,仍舊對誘降的敵使擺出一副淡然的樣子:「這裡的水可是溢滿銅盆,多得很呢。」以此嚇退敵使。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權六勝家去了哪裡呢?

不僅如此。

長光寺城內的情況愈發嚴峻,兵馬嚴重缺水,就在兵士們快要渴死的時候,勝家令人把滿滿三大瓶的水抬到面有菜色的士兵面前:「愛卿們,請盡情飲用!這或許是臨終之水呢。」

在看到士兵們貪婪地飲水,眼角布滿感激的淚水時,勝家拔下了自己那把長柄寬刃的大刀的金屬箍,對準了水瓶腹部,豪言壯語:「聽著!我們作為武士門第,怎能如那乾魚一樣被渴死呢!如果幹渴的話,請飲盡敵軍萬斛之血!」

然後,用金屬箍打碎水瓶大呼:「出兵!」

於是打開城門,攻入敵陣,勝家以一千兵士,生生打退敵人八千大軍,使得必敗的戰鬥成了凱旋之戰,意氣昂揚地回到故土。啊,當年有著碎石柴田之稱的勝家,如今去了哪裡呢?

今日,不管是守城方還是攻城方,都曾經是織田麾下的將士,沒人不知道勝家的過去。正因為如此,大家才感慨萬千。

是夜,北之庄城內舉行了最後的晚宴。在主城天守閣內,以勝家及其夫人和子女為中心,邊上圍著一族的肱骨之臣,一共八十多人,面對著咫尺之外的敵軍,點亮燈火,依次入座。「除了元旦的慶祝會,大家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樣聚起來呢。」中村文荷齋如此說道。

聽了這話,柴田彌右衛門大笑:「天一亮,就要去那黃泉之路了。今晚可是今生最後一天了。」

燭光,笑聲,和平時的宴會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大家都穿著冰冷的鐵甲,使得今晚帶上了一絲肅殺之氣。

其中,阿市夫人,和三個正值妙齡的女兒們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格外鮮艷。

特別是叫作十一的最小的那個女兒,對著精美的膳食,熱鬧的景象,越發歡快,一會兒胡亂吃一氣,一會兒又和姐姐們鬧成一團。邊上那些置生死於度外的武士們,不時偷偷地瞄上幾眼。

勝家也喝過頭了,不停地和邊上人舉杯示意,有時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要是玄蕃允也在就好了。」當聽到下邊人遺憾地說玄蕃允失敗被捕之事時,反而說道,「這不是玄蕃允的錯誤。都是我勝家的錯誤。聽你們這樣說,我的心反而很痛。」

於是,勝家越發向左右的人勸酒,甚至對箭樓里的武士,也分配了很多名牌清酒,傳達指示:「今晚請盡情飲酒享樂。」

城堞那邊,傳來了歌聲和笑聲。勝家的面前,也響起了樂鼓聲,載歌載舞,跳舞的銀扇划過曼妙的曲線。

勝家看著眼前的歌舞,追述道:「以前信長大人就喜歡跳舞,還強硬地勸著我一起跳,我總覺得自己跳得難看,最終一次也沒跳過。現在想來,真是可惜。今晚,定要學上一場舞了。」

想來,現在勝家的心裡全是對舊主的回憶。

另外,當時秀吉只是區區一隻上躥下跳的猴子,現在他卻把自己逼到了絕境。雖說如此,勝家心裡一定希望能夠雖死猶榮。

勝家才五十四歲,作為武將,未來還有拼頭,但是他卻一個勁兒地想著死後留名,一點兒也沒了往年的氣概。

「請享受這最後一次盛宴!」勝家老想著把這一次死亡盛宴舉辦得高尚而又清白,這又是為什麼呢?席上還有八十餘位肱骨之臣,城堞里亦有不惜一死的鐵甲兩千餘。但是自賤岳之戰敗北以來,勝家就自認為失敗。總之,玄蕃允血氣方剛、幼稚魯莽固然是失敗的原因之一,但是勝家的自我放棄才是北之庄滅亡最大的原因吧。

知道勝家年輕之時氣概的人,無不感嘆勝家已老。長光寺城一戰的英雄氣概,如同被時光磨滅了一樣,已然消失不見。如今,勝家早已泯然眾矣。

觥籌交錯,飲盡滿滿數桶好酒。

樂鼓連天,舞姿曼妙,歡歌笑語之聲不絕於耳。但是,那一股悲傷的氣氛,卻如跗骨之蛆一般,怎麼也消散不去。

有時,突然滿堂鴉雀無聲,燭光在如墨的黑夜裡搖曳,照得席上八十餘人的醉顏慘白慘白。

「夜已深,天還未明,城外的敵軍也沒有什麼聲響。大家盡情享用美酒吧,不必擔心。」

只有小島若狹長官一人,即使是在宴會中,也時不時地出去巡視天守閣檐廊,監視敵軍動靜,然後又折回來報告敵情,讓大家安心飲酒作樂。

突然,屋外傳來了若狹長官斥責的聲音:「來者何人?」然後就聽得來人自報家門,是新五郎。

「呀!兒子,你也來了嗎?」他聲音里充滿了抑制不住的感動之情,屋裡的人儘管看不到,但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若狹長官激動的情緒。

「父親大人……我來了。」

在第二句話傳來之前,屋裡的人都放下了酒杯。

大家都好奇是誰在這種時候來了呢?

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勝家也豎起了耳朵。

不久,室外傳來了安靜的腳步聲。小島若狹長官帶著一個年輕人過來了。當大家看清若狹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為,那個身影是若狹長官的長男,當年因病魔纏身,無法出仕,只得待在家裡休養,名字叫小島新五郎。這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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