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途上一別

勝家率先逃走之後,作為勝家羽翼的軍隊潰不成軍,也一鬨而散。

到了柳之瀨附近,到今天早上為止掛著的金御幣的馬標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秀吉的簇生葫蘆馬標。

那特別的色彩在今天的烈日之下格外閃耀。如同超越了人的智慧、人的力量的一種標誌般,映入了眾人的眼帘。

而周圍一帶的街道、平原,再到部落,到處可見各諸侯的幡旗,而插在士兵身上的小旗密密麻麻,儼然一副大戰告捷的盛況。

羽柴小一郎秀長的兵團是規模最大的,率領了丹羽、蜂須賀、蜂屋、堀尾等部隊。

還有堀久太郎、高山右近、桑山修理、黑田官兵衛父子、木村隼人佑、藤堂與衛門、小川佐平次、加藤光泰等人馬,一眼望去無邊無際。

「贏了。我們贏了。」

彷彿自雲霞中散發出的光芒,每個士兵所流露出的喜色都為其添輝。馬的汗水也在陽光下閃耀著。

事實上,也正是在這一天里,可以說是大局已定。

秀吉對勝家的彼此傾盡全力、以天下為賭注的這一戰,在這裡分出了勝負。而顛覆這一形勢的奇蹟不可能發生。

群山、湖泊、營寨、平原,在這廣闊的天地里所展開的偉大構想、長時期的布陣,這一大會戰的結局雖然經過了精密策劃,但這最後的血腥瘋狂的對決,卻極其短暫。一方以壓倒性的突擊席捲了戰場,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令人不夠盡興。

回顧歷史上的這一戰,當然也應當是如此。應當在這裡結束。

綜觀日本的歷史,以國土和鮮血來演繹興衰的例子並不在少數,剛才的那一戰也不過是其中一例罷了。這點勝家當然知道,可是,在勝家的心裡,卻不能這樣算了。並且,他也違反了以往的法則——即使戰敗也絕不低頭認輸的法則。即使是秀吉,也沒料想到能夠這樣一口氣獲得勝利。

從大垣出發時的「我已經贏了」的那一聲,以及那時的快馬加鞭,都並不是因獲勝而有的悠然心情。那是發自於與勝家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預測。「唯有拚死奮戰,否則就無法活下去」這一號令,並不是單純的命令,而是秀吉以身作則威震全軍的訓誡。

他抱著在這一戰役中「不贏就得死」的想法,即使是在屍山血河的賤岳亂軍中,也始終以不輸給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勢頭沖在最前線。可以想像他用嘶啞的聲音吼著「沖啊!沖向敵人」的樣子。

如果贏了,從明天起自己就能成為天下霸主。身負這一約定的他,如果在戰鬥中哪怕只是一瞬間想到戰爭結束後己身的榮華,就絕不可能獲得這一戰的勝利。

題外話到此結束。

秀吉的精力和殺敵之心,並沒有止步於此。他並沒有陶醉在勝利的凱歌之中。

二十一日正午。全軍暫時休整,搬取兵糧。在賤岳拉開戰爭序幕,是在二十一日凌晨四時。在那之後過了八小時,全軍收到的是補充兵糧後就向北前進的命令。

柳之瀨、椿坂、大黑谷,蜿蜒前進的兵馬如同入了蜀地的魏軍。

到了國境的橡木嶺,可以眺望到西邊的敦賀海,北方的越前山似乎就在馬蹄之下。

夕陽西斜,帶著些許春意的天地,籠罩在多彩的暮色里。

秀吉的臉頰也被染成了紅色。從大垣出發以來,他一覺也沒有睡過。也許,他已經忘了人類是需要睡眠的吧,只是命令軍隊不斷前進。這大概是因為眼下正是晝長夜短的時節的緣故。

秀吉命令先頭部隊繼續行軍,在夜裡一口氣前進到二里開外的脅本。後方部隊則駐紮在與中軍差不多相同距離的板取。是首尾長達四五里的夜行軍。

連山中子規的啼叫聲也聽不到了,秀吉一定是迅速地入眠了。

「明天會到達府中城下,想必到時候也需要跟前田打個招呼。該如何應對呢?」

當然,在入睡之前,他腦中一定閃過了這個問題。當然,從利家自茂山撤退的態度來看,利家的心思也可隱約窺得一二。但秀吉是絕不會將這視為前途的障礙,而為此杞人憂天的。

且說,這位前田利家,此刻又在做什麼呢。

利家在當日的中午,還在太陽高照的時候,就早早地到了其子利長的府中,撤回了軍隊。

「別來無恙吧?」

夫人出來迎接。

做丈夫的只是淡淡回應聲:「回來了。」至於其心中所想,則擱在一邊不談。

「有人受傷了。將他們迎入城中好生對待。等下再來照顧我。」

利家連台階板都未踏上一步。他草鞋也不脫,鎧甲也不除,只是佇立在大門前。侍童們也只是靜立在旁,似乎在莊重地等待著什麼。

不久,武者們就從城的前門,護送著戰死者,靜靜地進來了。戰死戰士的屍體被放在盾牌上。在屍體的甲胄上,插著象徵武士驕傲的旗子。

十幾個盾牌和旗子被送入城內的持佛堂。接下來是受傷的士兵們,他們或被人背著,或互相攙扶著進了城門。

從這一景象來看,可以得知在茂山撤退之際,前田軍所付出的代價——十名士兵戰死,三十七八名負傷。

這當然比不上柴田和佐久間。但利家夫婦對這十名犧牲者行的禮卻十分鄭重。與以往不同,這次的行禮之中包含著致歉的意味。

持佛堂的鐘聲響了。夕陽落下,城內升起了炊煙。利家命令軍隊攝取軍糧以補充體力,但士兵們卻並未就此散開。將士們保持著戰場上的隊形,在各自的崗位上開始了加固城牆的工作。

「北之庄大人……此刻已經到城門前了。」

領頭的哨兵朝著裡頭大聲傳令。似乎勝家已經來到了這裡。

「什麼?匠作大人 到了城門前嗎?」

不久,在倉庫里的利家就聽到了這個消息,不禁憮然長嘆。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但是,還是不忍心看到成了敗逃者的那人的落魄之態啊。

利家沉思良久。

「還是去迎接他吧。」

他與兒子利長,還有身邊的四五個幕僚,一起走了出去。

「父親大人。」

在倉庫的梯子口,利長喚道。

「我先一個人出去迎接他,把他帶到玄關那裡吧。父親您就先在這裡等著……」

「噢。就這麼辦吧……」

「那麼我去了。」

倉庫里的梯子十分陡峭,腳下也是漆黑一片。共有三層。但利長蹬蹬蹬地下去了。

後面跟著的利家的腳步聲,聽起來似乎心事重重。下了最後一個台階,就到了立著幾個大柱子的迴廊。那裡聚集著武士們。

扈從之中的村井又兵衛長賴,突然站到了利家身後。

「大人……」他小聲在利家耳旁說。

「何事?」利家看了長賴一眼。

長賴進一步湊近了利家的耳朵。

「此乃天賜良機……趁北之庄大人來訪之際,將其制伏,斬下首級送到筑前那裡去。由此一來,想必藉此和羽柴家取得和解也是不費吹灰之力……」

他獻上了看似聰明的一計。

利家冷不防打了村井又兵衛長賴胸口一拳。

「給我閉嘴!」

他用可怕的聲音吼道。

長賴踉踉蹌蹌地走到後面的牆壁,差點兒屁股著地摔倒。他臉色蒼白,站也站不直,似乎也忘了怎麼坐下。

利家瞪著他,用余怒未消的口氣說:「不義、卑劣!說出來都不覺得羞恥,竟敢在主公的面前說出這等邪計!真是豈有此理!作為武士而不遵循武士之道的傢伙……有誰會將前來敲門的窮途末路之人的首級賣掉以求榮華富貴!更何況,無論如何勝家和利家都是多年的戰友。胡鬧也要有個限度。給我小心點!」

利家將那個顫抖的影子留在身後,就到玄關去迎接勝家了。

勝家下馬後一刻未停直接走來。他單手拿著折斷的槍柄,似乎受了點兒傷,滿臉滿身凄愴之感。

迎面走來的利長握著馬轡,親自為其親切地帶路。

隨從八人八騎,留在了中門外。利長牽的是勝家的馬。

「是前田家的公子……真不敢當啊。」

勝家從馬上下來看到利家的臉,像是自嘲般大聲地說了句客套話。

「輸了輸了……雖然懊悔,不過也已無計可施了。」

比想像中的要有精神。不,也許勝家只是強打精神而已。但無論如何都遠比利家所想像的要磊落洒脫。

「馬馬虎虎吧……就先那樣吧,先那樣。」

利家比往常更為殷勤地迎接了這個敗將。兒子利長也絲毫不輸給父親,為這位敗逃者解開了被血染紅的草鞋鞋帶。

「這可真是……就跟回到了自己家裡一樣呢。」

這一刻的溫情,給了這位身處黑暗深淵裡的人真實的感動,讓他捨棄了怨恨與猜疑之心。他又開始重新相信世間仍有光明。毋庸置疑,對他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