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靜林

太陽升高了。初夏的這一天,連一絲風也沒有。毒辣的太陽照著地上,特別熱。

柴田勝政戰死了,眾多幕僚屍橫遍野,死狀慘烈。這之後沒多久柴田軍完全陷入了潰亂的狀態也是可以預料的。

「別讓敵人逃走!別放過他們!」

追擊的羽柴大軍執著於這一點。地勢也都是向下的斜坡,利於他們追趕敵人。

從太陽的角度看,此時約是上午八點。

雖然在余吾湖的西岸另一場戰鬥還在進行,柴田軍卻再次逃跑了,摩肩接踵,聚集到茂山、足海嶺那邊。

升起旌旗,安靜地駐紮在這裡守候的,正是前田利家父子。

當真是鴉雀無聲,風平浪靜。

今天一大早開始,他就一直在這裡靜觀大岩山、清水谷、賤岳的刀光火石。

本來,他是作為柴田勝家麾下一翼在此布陣,可是他的心思跟他的身份卻微妙地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只要有一步出了差池,領土一族,一切都將滅亡。

當初如果他抵抗勝家的話,勝家一定會讓他一族滅亡。可是如果要把跟秀吉多年的友誼拋棄,這於情理上也無法說服自己。更何況不只是放棄友情,他還要做好與勝家共命運的覺悟。

站在勝家一邊?

還是站在秀吉一邊?

他細長的眼睛觀察著戰勢,比較著雙方,等著看時機加入哪方,這樣應該就不會出錯了。

但是,面對這次出軍,連這個看時機加入哪方的計策在他眼裡仍是下策。他雖然整頓兵力,排出了陣式,但這些只不過不是假態而已。他心裡希望的不是靠自己的戰鬥來改變命運,而是把一切交給上天來解決。

這次他從城中出發要前往戰場的時候,他的夫人揣度著丈夫的心意,悄悄地問道:「這一次如果不和筑前大人交手的話,是不是有礙您武士的顏面?」

「你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我們和柴田大人間並沒有那麼深的情誼。」

「笨蛋。我怎麼能親自背叛武士的承諾呢。」

「那麼,您要幫助哪一方?」

「交給天意吧。只能這樣了。這樣的事情豈是憑人的智力能解決的。」

丈夫站著說完了這些話。夫人放心了很多。她本來是斯波家的臣子高島左京大夫的女兒,嫁給利家也是秀吉寧子夫婦給做的媒,當時秀吉還是個身份低微的小兵。

那個時代的女子很多也參禪。她曾在大德寺玉室的房間修鍊,後來那裡被叫作芳春院。所以聽了利家說的順應天意的那番話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知道,所謂天佑,概括來說,就是順從偉大的天意,不做忤逆天意的事。

這種想法正中利家的深意。可以說利家的進退就靠這個了。

前田陣營的前鋒——不,是直到中軍附近,都在接收敗退而來的佐久間軍里的士兵,他們叫喚呻吟著,滿身是血。一眼看過去,沙塵之中朦朦朧朧的一股凄涼之色。

「別慌慌張張的。丟人現眼。」

玄蕃允和騎馬團一起奔了好久才逃到這裡,他的馬韁有一端都已經斷了。他從硃色的馬鞍上下來,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這次戰鬥不就是那種程度嗎,一個個的別那麼喪氣!」這既是在鼓勵自己,也是在訓斥眼前礙眼的一些士兵。

可是當他坐到了那邊的岩石上時,也不由得放鬆了緊張的心情。他的嘴唇和眼睛已經無法掩飾悲痛。雖然他努力不失掉身為將軍的矜持,可對於年輕的他來說,今天如此混亂慘敗的局面遠遠超過他所能承受的。

弟弟三左衛門勝政途中戰死的事他也是到了現在才剛剛知道。

原、拜鄉、德山等勇將也都戰死,連山路將監都被敵人砍了首級。他實在無法相信。

「其他的弟弟們怎麼樣了?安政呢?還有七右衛門呢?」他突然問起了這兩個弟弟的情況。

家臣中的一位指了指他的身後說:「您的兩位弟弟在那裡呢。」

玄蕃允回過頭,充著血的眼睛看著兩個安然無事的弟弟。

安政伸長兩腿,茫然地望著天空。最小的弟弟七右衛門垂著頭在打瞌睡,全然不顧受了傷在不停冒血的膝蓋。

「還活著……」

他心中,擔心的心情中又升起一股對骨肉至親才會有的憤怒。他突然大聲怒罵道:

「站起來!安政!……七右衛門也振作些!你們這兩個小子,離筋疲力盡還早著呢!……像什麼樣子!」

這些話似乎也給了他力量。他拖著受傷的身體站了起來。

「前田大人的陣營在哪裡?……在那邊的斜坡上?好,我們這就去找他。」他開始拖著腿往前走,又回頭對跟著他的弟弟們說,「你們不去也行。你們倆趕緊數數人數,準備迎敵。筑前速度快,一定很快就會追上來的。」

說完之後他又繼續往斜坡那裡走去。

他坐在軍帳中的長凳上沒等多久利家就來了。

「戰局不利,令人遺憾啊。」利家安慰道。

玄蕃允勉強苦笑了一下:「哪裡的話……以我所見,只要還沒敗就不能輕言結局。」

聽到這令人意外的坦率回應,利家不由得對玄蕃允刮目相看。

玄蕃允似乎把失利的原因都歸咎於自己身上,一句不提利家按兵不動的事,只是說出了他接下來的期望。

「眼下,能不能讓你手下的軍隊幫助我們防禦即將攻來的羽柴軍?」

「知道了。可是,你是要長矛隊還是鐵炮隊?」

「我想讓你在最前面埋伏一排槍隊。敵人一定是匆忙趕來顧不得腳下,我們趁亂突襲。我們兩陣拼上性命抗爭。拜託了,立刻!」

這會兒的玄蕃允一點兒都不像平時那個絕不會向利家求救的他了。

利家不由得可憐起他來。他們同在一個陣營。會有這樣的深謀遠慮,看來玄蕃允自己也覺得會打敗仗了吧。另外,自己內心的想法是不是已經被他看穿了呢。利家內心暗忖。

「叫小塚藤兵衛、木村三藏他們倆過來。」

利家立刻做了反應。然後當著玄蕃允的面,向兩位鐵炮組組頭做指示,同時也是告誡他們:「你們去佐久間大人那裡幫忙,在陣前排一列槍隊,一看到羽柴的軍隊靠近就一起開槍。進退一律聽從玄蕃允大人的調遣。兩支隊伍可不要混在一起了。」

他另外還給匹田左馬助、關戶彌六等人的隊伍也下了命令,讓他們一起上戰場去。

「喂!敵人好像過來了。」

玄蕃允的神經一刻也沒休息。他這麼輕輕地自言自語著,立刻站了起來:「那麼,快出發迎戰吧。」

說完他就要離開軍帳了,忽然又回頭向走在身後送他的利家說:「恐怕我們以後沒機會活著見面了。我玄蕃允也不願一人苟活。即使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會效仿豫讓的做法的。」

他說了好幾遍這樣不問自答的情緒激動的話。利家一直把他送到剛才自己駐足的斜坡。

「……再會。」玄蕃允迅速跑下了坡。

眼下目之所及,在最前方又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佐久間八千人的大軍,死的死,傷的傷,掉隊的掉隊,除去這些人,剩下的看上去還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可剩下的也全都是些潰敗的士兵和怒氣衝天的將領。他們怒號喧鬧著,互相影響,大家的心情變得比實際情況還要凄慘。

原因就在於玄蕃允的兩個弟弟,七右衛門和安政畢竟不是控制得住場面的人。不管怎麼說,軍隊里的大將幾乎都已經死了。組裡沒有組頭,隊里沒有部將,士兵們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統一聽從哪裡的指揮,又眼見著急急攻來的秀吉軍從遠處很快地靠近。就算制止住了這裡士兵的潰逃,也難免人心不踏實。

但是前田軍的鐵炮隊帶來了一股肅靜的氣氛,鐵炮隊像水一樣穿梭在哀號的人群中,一直到陣地的最前面,麻利地排出一列埋伏的隊伍。

「跟著第二陣!」玄蕃允說出的命令也得到了很好執行。大家終於冷靜些了。

前田軍的援軍來了!知道了這個事情之後,面無血色的將士們得到了很多力量。不管是玄蕃允還是殘餘的部下,大家都恢複了勇氣。

「只要同伴的矛上還沒有掛上秀吉的首級,就不許退後!別被前田軍隊的人看不起!知恥而前進!」

玄蕃允一邊鼓勵將士們一邊在他們中間來回走著。直到現在都能跟著他的將士顯然都是有自尊心的。很多人的鎧甲和兵器上沾滿了血,那血都被從早照到現在的陽光晒乾了,又沾上了草和泥。

「想喝水,喝一口就行。」每個人都是這副表情。可是沒時間了。萬丈的黃塵和敵人的馬蹄聲正在很快地向他們靠近。

從賤岳到這裡,如一陣狂風般持續進攻的秀吉也在茂山前拉住了韁繩。

「這裡是前田父子陣營的前面……」

他暫時沒有盲目地前進,而是整頓了下部隊。

不用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