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大發慈悲

往裡走,看到他的老母親、妻子、侄女還有妹妹們,她們都沒睡,都在等他回來。

看著家人一起手撐著地板正坐著迎接他,秀吉眼裡閃過一絲羞澀,笑著從她們身前走過,來到母親的面前。

「這個元旦好不容易有了點兒時間,所以想回來看看您。」

秀吉最先拜見自己的老母親。

跪下對母親行平伏禮的秀吉正是之前這位老夫人一直掛在嘴上的「那孩子」。

老夫人那包裹在白色頭巾中的臉上不用說已經綻放出了一朵花。

「這幾年,受了不少苦吧!特別是去年,過得不是很舒心吧!好在你堅持下來了。真值得慶賀。」

「這個冬天罕見的冷,不過母親大人看起來倒是超出我意料的硬朗……」

「是啊!一切多虧了北之丸殿下,才能這樣子過個好年。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年齡了,不過我這把身子骨應該是能熬過古稀之後的那年了吧!」

「真的,過年就七十一了。」寧子聽了,說道。

「沒想到我能活到這把年紀。能活到這把年紀簡直像是做夢呀!」

「哪兒有,哪兒是做夢呀!您肯定能活到一百歲的。您有秀吉這麼個好兒子。」

「哈哈哈,殿下到今年春天就四十八了吧!哈哈哈!怎麼天天都是跟我談孩子啥的呀!」

老夫人笑得前仆後仰。寧子在邊上笑著扶著她。

「可是,老夫人也不是天天『那孩子、那孩子』的掛在嘴邊嗎?」

「我這是口頭禪嘛!」

秀吉坐在那兒開心地聽著,這時插了一句。

「請一直這麼叫我。雖然我年紀大了、老了,但說實話,秀吉我的內心不像外表那麼老。而且,若是母親大人不在的話,我這個孩子就失去了奮鬥的意義了,也許我會跟著您去了。」

來遲一步的三好武藏看著秀吉還在那兒跟老夫人興緻勃勃地說話,吃了一驚。

「殿下,怎麼還穿著這一身呀?」

「是武藏呀!來,坐下!」

「我就坐,殿下,您先去浴室好好洗個澡吧!」

武藏來到這兒,就跟在外面不一樣,只是秀吉的姐夫,他親人中的一位。聽了自己姐夫的話,秀吉再次老實地點了點頭。

「是啊是啊,去洗洗。」說著,秀吉慢慢站起來,「寧子,帶我去。」秀吉轉過頭先走了出去。

寧子看起來很高興,對於自己丈夫的要求立馬回答「好」,接著就跟著他出去了。那一臉幸福的賢妻樣,眾人看得是清清楚楚。

嫁給一個名人的女性就像是被上帝選中的寵兒。但若是這位女性心胸狹窄、行為不檢點的話,所嫁之人也會離她而去。

丈夫幾乎很少在家,偶爾在家的時候,也是被那一大堆的公務、家臣、親戚所包圍著。而且,丈夫所不斷開創的世界通常是離妻子很遠的,妻子是被隔離在它之外的。但是,即便如此,妻子也必須當個會照顧人的娘子,並且必須當個好娘子。

寧子把丈夫扔在浴室外間的衣物撿起疊好。武士短外罩、窄袖便服、內衣、貼身襯衣等衣服大概好久都沒換過了,很臟。

她很憐惜這個家裡人,想待在他的身邊。一想到這裡,寧子就按捺不住過來了。不過,衣服這麼臟並不是因為一直在秀吉身邊照顧的人沒有照顧好他,而是秀吉一旦開始做某件事情,做到關鍵部分,即便身體髒得發臭、身上長虱子,都能若無其事地過個幾十天。她的丈夫就是這樣。考慮到這些,她把疊好的衣物交給侍女時還特意提醒說:「衣服上可能有虱子,把它放在其他地方。貼身衣物還有束帶都用熱水泡過以後再洗。」

她很不擅長應付這些笑得一臉詭異的調皮侍女。不過,羽柴家與虱子是有著怎麼也剪不斷的緣分的。說來,在她才剛十六歲,秀吉也才二十六歲的時候,他們兩人在清洲一間塌了半邊屋檐的長約七尺五寸 的房子里,完成了形式上的婚禮。從那夜開始,原本並非親人的二人與自己的新家人開始了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

這位新嫁娘第一次幫丈夫洗衣服的時候,看到丈夫的許多貼身衣物上的補丁時大吃一驚。

而那之後,看到虱子時,新嫁娘生氣地說道:「我會被世人笑話的。」

丈夫回答道:「傻瓜,這是順應自然規律長出來的東西,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嗎?」

因為這個問題,這對年輕夫婦也不是沒吵過。但隨著寧子對丈夫的了解漸漸加深,同時,活在這戰場即家庭、家庭即戰場的狂風暴雨的時代,虱子的問題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決。每當在自己丈夫的貼身衣物中找到虱子時,寧子都會因為悄悄發現丈夫沒有對自己說出口的辛勞而擔心得落淚。在這戰火紛飛的永祿、元龜、天正時代,為了跟上丈夫的腳步,她也每天不斷地學習著。

「啊!好舒服!好舒服呀!」從浴室里傳來這樣一聲感嘆。

接著又傳來某人性急地舀水澆在自己頭上的聲音,這聲音一共響起五六回。

「寧子,幫我擦背。」

「啪」的一聲,絲柏門被推開了。

秀吉那並不精壯的後背對著寧子這邊。

在寧子的指示下,捧著替換衣服、襪子、貼紙等零零碎碎東西的侍女們看到秀吉的後背後忙退到外間外面。眾人恭謹地等在那裡,無意識地聽著裡面傳出來的一男一女的對話聲。

「怎麼樣,我壯了吧!」

「沒看出來呀!」

「你仔細看看,這附近。」男子好像還驕傲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身子。

「跟以前相比,我最近都成大力士了。」

「嗯,趕快把內衣穿上。」

「等下,等下……」

「你在模仿什麼呀?」

「不知道嗎?相撲比賽中的雙腳輪流踏地呀!寧子,你說我要參加能拿第一不?」

侍女們聽著他這奇怪的話,都忍不住用手捂著嘴悶笑起來。這對夫妻真的快五十了嗎?眾人面面相覷。

他的家人都習慣了。一直以來,秀吉的私人時間都不是很固定。睡覺、吃飯、出門、歸家,時間都不固定。今天說好的事,第二天可能就做不到了。第二天立下的約定,可能當天就遵守不了。

他把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公事,他的那些私事只能在公事的間隙中做,他的私生活一直配合著這變幻的風雲,不過,他覺得很自由自在,沒有半分被束縛的感覺。

在他看來,自然,每天的生活都是變化著的。昨天脖子還被虱子咬著,今天就洗了一個澡,體會到了在位者的心情。

這時,時鐘已經轉到了凌晨二點。但是剛剛沐浴凈身好的秀吉卻帶著滿臉「一天從現在開始」的表情再次回到母親的房間,讓她看看自己這張爽朗紅潤的臉。

「那個誰,趕快呈上來。秀吉,肚子餓了吧?」

不久,秀吉在桌子邊上坐下,端起碗喝了幾口湯,然後拿起筷子吃了起來,一會兒又端起湯碗喝兩口,吃得狼吞虎咽。

三好武藏和老夫人一起,笑著看著他。

「看來餓了好久啊!」

「嗯,嗯,趁著這會子工夫,大家喝輪酒。」說著秀吉把自己喝了一口的酒杯遞給了姐夫武藏。

「寧子,添點兒泡飯。」

「酒呢?」

「還有明天呢!這會子不喝了。飯!飯!」

秀吉一邊扒拉著泡飯,一邊高興地和眾人閑聊,說今天海上很冷呀、船上也準備了許多好吃的,但一想到回家就能像現在這樣看著母親,和大家聚在一起吃喝談笑,就怎麼都不想錯過,硬是忍著飢餓回來了呀之類的。突然,他看到了筷尖上的蜂斗菜,把它放到嘴裡,輕輕地用門牙咬了咬,慢慢品嘗。

「這個,真是山珍海味呀!」說著,秀吉又夾了一筷子。這碗泡飯吃完又吃了一碗。

老夫人,眼角都帶著笑,看著在邊上伺候著的寧子,低聲說道:「看起來很喜歡呀!」

寧子也笑著點了點頭。這笑容是因為自己的辛勞得到了回報而綻放的。

「真是美味呀!」秀吉無意地低喃一聲,放下筷子,又抓著姐夫聊了起來。

「我姐姐還有侄子們,大家都還好嗎?」

「他們都很好,想著哪天一起來給你拜年呢。」

「聽到他們都安好,見不見的倒無所謂了。讓她好好管家吧!妻子這份工作很重要啊!哎,您去年也有讓她照顧留下來的眾人吧,想必當時肩上的擔子很重啊!」

「我每次去西國都抱著如遇不測就一死這樣的想法,不過我並未泄露給他人知道。上次想把一城百姓託付給他人時,才第一次知道用人之難。想把一群人用得猶如一個人,或是用得像自己手足似的那樣自如,真的是件很困難的事。」

「這個用人,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那是,殿下您有這方面的才能呀!」

「什麼呀,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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