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蜂斗菜

秀吉到達姬路的時候已經將近元旦的午夜。

雖然先行的家臣提前趕到姬路通報了,但是姬路城內完全沒有預計到秀吉的歸來。「哎呀!」舉城上下為了迎接許久未回的主人,一片混亂。

自從秀吉離開中國地區,趕赴山崎一戰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回到家鄉。

這裡住著許多當時留下的心腹部下、家臣以及他們的家人。特別是還住著去年七月從長浜搬到此處的秀吉的老母親、妻子寧子和眾多有血緣關係的老小。所有人都把秀吉看作家主,當作頂樑柱,即便他不在的時候,早上也會為他準備膳食,晚上求神保佑他的勝利。所有人都把自己今生的命運同他綁在一起,團結一致,堅持「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同進同退,聽從家主的指示,順著家主的天命,做好家中一員該做的事」。

「寧子呀,那孩子喜歡吃什麼?」

連住在北院的秀吉的母親聽到秀吉將要回來的消息都高興得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更別說被思念包圍著的寧子了。

「他沒有什麼不愛吃的,不管給他準備什麼他都會喜歡的。」

「他小時候倒是挺愛吃薯汁飯。」

「薯汁飯?那是什麼?」

「就是把山藥湯倒在大麥煮的飯上一起吃。他很愛吃的,有次吃得太多了,以至於同行的築阿彌殿下叫他大胃王呢。」

「是山藥飯嗎?這個,做也可以做,不過聽說是大晚上的回來,應該還是餓著肚子的吧,大概會想吃點泡飯吧!」

「這孩子,就是性急。那你說他會想吃點什麼泡飯呢?」

「婆婆,這兒有個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

「婆婆,請往院子里看。」

寧子起身走到紙拉門的格子處跪下,把門拉開一尺左右的距離。一股不屬於春天黃昏的寒氣襲來,老夫人像是怕冷似的緊了緊衣領。

「看什麼?」

黃昏的庭院里隨處可見點點殘白,猶如土佐派的畫師繪在屏風上的殘雪。雖說春天已經來到,但廣芝村的盡頭,築山的山腳還未出現野菜的嫩綠,還尋不見樹木的綠芽。

「那個,那片雪下的東西。稍微刨開一點兒泥土,應該就能看到嫩綠嫩綠的蜂斗菜已經吐出了它的綠芽。把那個摘來做成蜂斗菜醬湯給他吃,您看怎麼樣?」

「哎呀,哎呀!有這麼好的東西啦!在這兒還沒看到過這道菜呢,那孩子現在應該也還沒吃過吧!」

老夫人感念起母子親情來,把上衣的下擺同腰衣一起往裡折短。傍晚的天氣還是比較冷的,再加上院子里的雪還未化盡,寧子生怕婆婆會感冒,立即站起來阻止她,可是老夫人行動很快,早已走到屋外了。

老夫人站在院子里笑著說道:「我可是窮苦人出身呀!」

屋外漸漸暗了下來,只有殘雪處有一片餘暉,宛如散落的白色小島。

老夫人和寧子耐心地刨著雪,挖著土,祈求上天即便找到一棵蜂斗菜也好。她們抱著這樣的心態,四處搜尋。

「寧子,找到沒?」

「等下就會找到的。」

「現在還有點兒早吧!要是春天再早點兒來的話還有可能。」

「可是,越是認為沒有的時候找到它,才越是稀罕呀!」

「它是不是也知道這點啊!」老太太突然揉了揉腰,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影子。「嗯,即便盛上的是山珍海味,裡面要是沒有人的心意的話,那也啥都不是,只不過是用來欺騙人的東西。」

「我丈夫也不喜歡這樣沒有心意的僅僅是食物的山珍海味。」

「果然如此。我記得很久以前,當時我和那孩子還在尾張中村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們連一把稗子都沒有,只能在湯里倒點兒味料果腹,母子倆抱在一起驅寒,就這麼過了一晚。他那無惡不作的繼父幾天都沒回來,我們又不想成為可憐的乞丐,只能人前裝出一副吃飽穿暖的模樣。別說米粒了,除了帶點兒鹹味的湯,那孩子都沒吃過一點兒像樣兒的糧食。啊!那樣的日子過了不少天呀!世人看到那孩子就叫他餓死鬼,築阿彌殿下回來的時候,大胃王、大胃王地罵他,那時候正是他長個子的時候,能吃是應該的呀!」

「……」

「寧子呀!也就你了,我也就能跟你說說這些大家都知道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我想你是會一輩子在他身邊的人呀!那孩子……不能說呀!你的丈夫不管是天下第一的名將還是無名小卒,他會永遠在背後支持你,他也是我這老母親的依靠呀!請你一定要這麼想!」

「……」

四周一片寒冷,連梅花的花苞都像被凍住了。夜深了。寧子和老夫人兩人還看得清哪兒是泥土嗎?兩人的手和木棍的一頭在不停地移動。

「嗯,寧子呀!我至今都覺得我這輩子幹了好事。我過得那麼窮倒也把那孩子拉扯大了。我經常對自己這樣說。日吉呀!不要變得卑賤。看人看的是他的心,物慾什麼的以後總會得到滿足的。即便是一時也不要把自己弄得連財物都不如。有時候,因為以前經歷過窮日子,人會變得心靈高尚,把自己看得比財物重。氏神之子呀!您是天賜的長壽之人呀!為什麼讓物慾牽著你走,把自己置於財物之下呢?原本重於萬物、自由使用萬物的人,要是把自己置於萬物之下,那就完啦!」

「不僅僅是窮的時候,富起來更是要這樣。以自己所擁有的財物為傲,因所擁有的財物而被人們爭相拍馬,越是富有越是被自己的財物所拿捏得這樣那樣,把財物置於自己之上的可悲的富人何其多呀!雖說多虧了那孩子,我們當過一城之主的妻子、母親,但我也決不會忘記這個的。把自己置於財物之下又怎麼可能立足於一國之上呢?寧子,你說是不是?」老夫人繼續說道。

侍女、老臣、侍衛等一行六七人用袖子護住燭火,一邊高喊著「北之丸殿下」「老夫人」,一邊在庭院里四處尋找。

「我在這兒。」

大家聽到回應,一起擁到這裡,看到老夫人後放下心來,說道:「沒有在裡面您經常待的屋子裡看到您,都點燈了,就到處找您,連前院都找去問,也不知道您去哪兒了。」

老夫人聽了連連道歉。「哎呀!這兒都是北院的另一頭啦!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了。」說完,老夫人與寧子相視而笑。

老夫人看了看放在腰衣下擺折出的兜里的蜂斗菜,問道:「寧子,你找到幾棵?」

寧子數了數自己腰衣里的蜂斗菜回答道:「七棵。」

「果然是你找到的多啊,老太婆我只找到五棵。都放在一起吧!」老夫人把蜂斗菜都給了寧子,放到她的腰衣兜里。

「哇!蜂斗菜!」「虧您能找到,這都下著雪呢。」侍女和家臣們把蠟燭移近了些,好好打量了下蜂斗菜。還隱藏在泥土深處的淡淡的春綠色的植物非常害羞,像是怕被人看見似的包裹在淺紅色梅花下面。拿起來一看,真像顆珠子。

「哎呀!」侍女們大吃一驚。老夫人回頭朝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瀨尾金五郎——一直看守著中門的年輕侍衛,喊道:「金五郎,你家的那位病人最近怎麼樣了?這種冷天老毛病加重了吧!聽說蜂斗菜是治療痰瘀最好的藥材。煮了吃還是弄成汁吃都可以的。」說完從放到寧子手裡的蜂斗菜中拿出幾棵,用白紙包著交到家有生病的老父的家臣手裡。

「那個,謝、謝謝老夫人!」金五郎因這突如其來的恩賜失去了沉穩,一下坐在了雪上,雙手抱著紙包說:「老夫人用雙手拂去白雪找到的東西……太浪費了。父親,您是冥冥之中得神助之人吧!」

年輕人顫抖著聲音,感極而泣,並且像是一副永遠不打算停歇的樣子。

城樓上響起了報時的太鼓聲。遠處,夜空被紅紅的篝火照亮。這一勝景只有今晚才能看到。而這時新一年新一天的太陽還未升起。

寧子扶著老夫人的手,就著前面侍女手中的燭光,後面跟著一群侍女,回到溫暖的大殿。

瀨尾金五郎也回到了所負責的中門。不過,他很傷腦筋,他怕蜂斗菜放在懷裡會壓癟了,想找個地方讓它能好好的待到明早。聽跟他一起守門的侍衛說,侍衛房裡掛著一個小小的神堂。於是,他伸直手輕輕地把白紙包放在了神堂邊上。

「瀨尾,那是什麼呀?」同他一起守門的侍衛還有四五位,他們好奇地問。金五郎沒有搭理他們。他對著神堂拜了一會兒後坐到他們坐著的爐邊。

其他的侍衛今天不當班,這時正在爐邊烤餅吃。金五郎要值班守門,在爐邊坐了會兒就站起來準備走了。

「那個呀!那個是蜂斗菜。」

「蜂斗菜?」

他們一邊吃著餅一邊說道:「這麼忙你還有閑情找這個呀!那又為什麼把這種東西放到神堂上?」

金五郎挺直了腰,看著爐火,眼中的淚水映照出的火焰也熾烈得像要溢出來似的。

「哈哈哈!瀨尾在哭呢。」他們中的一人不由得笑了起來。其他人一臉嚴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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