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假裝和解

越前積雪很深,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雪一旦下起來,便沒日沒夜,沒完沒了。讓人整日心情抑鬱無晴朗之時。然而這個冬天,北之庄的城郭較之往年卻多了幾分暖意。

阿市和她帶來的三位公主在靠近本丸的一處住下了,也許是這個原因吧。

平時阿市幾乎不現身,而三位公主卻不願安靜地待在閨房裡。大姐茶茶十六歲,二姐十二歲,最小的妹妹十歲。她們正值少女最美好的年華,連樹上的葉子落下都會讓她們感到欣喜不已。她們的笑聲從未停止過,有時,甚至在本丸都能夠清楚地聽到。

被這樣的笑聲所吸引,勝家常常會過來走動。他想沉浸在她們爽朗的笑聲中,一時忘記所有的煩惱和憂愁。然而三姐妹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勝家一來,都立刻變了臉,浮現出奇怪的表情,不再有一點兒歡笑聲。

「他來幹什麼?」

「一臉恐怖的大叔模樣。」

「怎麼還不快點回去啊。」

三位公主像鴿子般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阿市也如名貴的香爐一樣,端莊而嚴肅。雖然十分美貌,卻冷若冰霜。

「大人請進。」

她只是將手壺上銀制的蓋子輕輕拿開。

在阿市和勝家的頭腦中,長期以來的主從觀念仍未根除。

「您第一次見這樣的大雪,想必寒冷和寂寥的感覺一定很深刻。」勝家這樣噓寒問暖道。

「也不至於。」阿市只是稍稍搖了一下頭,但應該還是懷念溫暖的地方。

「這雪要什麼時候才會融化呢?」阿市看著窗外問道。

「這裡和歧阜、清洲等處不同,等到那裡菜花盛開、櫻花散落之時,這裡田野和山間的雪,才會一點點地開始融化。」

「那在此之前呢?」

「每天都是這樣。」

「化雪的日子也是這樣嗎?」

「雪厚千丈啊!」

最後的一句,聽起來有一種傾吐的意味。這樣的話題,怎麼也提不起勝家的一點兒興趣。

不僅如此,一想到此處雪季這樣長,他心中積存的憤恨之火何止是千丈,簡直已是萬丈。他無法耐住性子與婦孺如此這般悠閑地消磨時間。

剛來片刻,勝家便朝著本丸的方向走去。他帶著侍從們,穿過雪花飛舞的走廊。身後閨房傳出三位公主的歌聲,這並非當地的歌謠,而是尾張的歌曲。這歌聲,彷彿在和大雪嬉戲一般。

勝家無意回頭去看。他走到本丸,在入室之前吩咐一名侍從道:「快去告訴五左衛門和五兵衛,讓他們再來我的房間一趟。」

侍從的身影如一道光束穿過被大雪照亮的走廊。

加賀大聖寺的城主——拜鄉五左衛門家嘉,石川郡松任的城主——德山五兵衛則秀,二人都是世代服侍柴田家的重臣,可謂是勝家最得力的助手。

「關於昨夜商定的事,你是否已經派使者到前田那裡了?」勝家問道。

五左衛門回答:「收到大人您的文書,我便立刻派人火速趕往七尾了。」

五兵衛則秀看了看勝家的臉色,補了一句:「大人您還有其他什麼需要吩咐的嗎?」

勝家點了點頭,閉口不言。欲言又止,彷彿有所困惑。

「差使已經出發了啊……」

「出發了……您還有何指示?」

元老們和城內的族人們昨夜仔細商討的事,看起來事關重大。

這件事就是如何對抗秀吉。

眾人已打定主意,要積極應對,而非消極被動。

準備工作就此展開。北之庄在各種密謀中進入了冬天。伊勢的瀧川一益,將邊境的所有小城全部團結起來,神戶信孝派人去勸說蒲生氏鄉加入,並向丹羽長秀請求支持。為了和遠在東海的德川家康取得聯繫,暗中試探家康的意圖,以挑撥這個野心勃勃的老傢伙,勝家也向在背後的柄之津的足利義昭派出了差使。

萬一事情不利,還可以讓毛利再度威脅秀吉的背後,戰術的考慮可以說不敢有一絲懈怠。

被視為黑馬的家康,態度卻讓人難以捉摸。義昭感情用事,易於被煽動,但毛利、吉川和小早川,這三家鼎立形成強大勢力,不會輕易倒向自己。不僅如此,信孝去說服蒲生氏鄉父子,但他們卻明確表示將追隨秀吉,而丹羽長秀則表示「兩邊都是故主的舊臣,所以既無法倒向柴田大人,也難以和羽柴大人合作,我心中只有三法師君」。他用這種說辭體面地保持了中立,除此之外,再無答覆。

在此期間,秀吉領導人們在京都有條不紊地為去世的信長舉辦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因此,全國的人心一時間都聚集到這件事上,秀吉的核心地位和名聲則日漸上升,這讓雄踞北國的豪強勝家感受到了事態的緊迫和決斷的必要。

然而,遺憾的是,猛將勝家雖心事重重,夜不能寐,越前的山野卻在十月底就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大軍無法行動。正當此時,瀧川一益又寫來密函:「待明春雪化時,舉大事方為上策。在此之前應與秀吉求和。」勝家也贊同這一說法,他昨夜和老臣們商議的其實正是這個問題。

「如果您還有話要告訴又左大人,不妨讓人快馬追上他吧。」兩位老臣見勝家一籌莫展,便再三勸說道。

「既然如此,」勝家首次向兩人訴說了心中的困惑,「派遣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與我的心腹不破彥三、金森五郎八長近作為使者去與秀吉議和,這是商談時定下的事,那麼到底如何呢?」

「您的意思是?」

「我說的是又左。」

「您是擔心使者的態度嗎?」

「我勝家再清楚不過了,秀吉還是下人的時候,他們兩人晚上就在外面胡鬧,兩家的關係也親密得如同親戚一般。」

「這事我等也有所耳聞,信長大人開始安土工程的時候,秀吉和又左的臨時住所,僅一牆之隔,夏天的時候,兩人只穿條兜襠布,在牽牛花下飲酒、高聲談笑、共進晚餐的情景,我等時常見到。」

「又左衛門利家和秀吉之間的關係如此親密,此人與我等老臣相比,當然只是晚輩,但無論如何,也是織田家的直接下屬。和羽柴、池田、蒲生、佐佐等人一樣,也是舊臣之一啊。長久以來他站在北國一方,待在我勝家的麾下,那也只是從信長公所命。現在將此人派到猴子那裡,是否妥當?實話說,現在想起來,突然感覺有點兒擔憂,所以才向諸位徵求意見。」

「您不必擔心。」

「不必嗎?」

「完全不必。」

拜鄉五左衛門道:「又左的領地是能登七尾的十九萬石,其子利長的領地是越前府中的三萬石,都被大人的領國以及我等心腹之人的城池包圍起來。不僅在地勢上將他與秀吉隔開,而且他的家小只能留在府中和七尾,如此看來,您的擔憂似乎有些過慮。」

德山則秀也同意這一觀點:「主公與又左大人之間,一起身經百戰,未見一事不和。過去在清洲的年輕武士中,前田大人人稱『犬千代』,是位出名的性情暴躁之人,但是如今判若兩人。說到耿直之人,當屬又左大人,說到正直之人,當屬又左大人,無人不贊同此言。所以,又左大人作為本次的使者,是當之無愧的不二人選了。」

「原來如此。」

如此聽來,勝家自覺過慮,不禁笑了起來。

然而,這一計策,若是結果不力,事態便會迅速惡化。並且,若軍隊在明年春天之前未能出動,岐阜信孝愈加孤立,伊勢瀧川的分裂行動帶來的動蕩將十分嚴重。

因此,這次派遣為重中之重。沒過多久,前田利家便從七尾城趕來。

又左衛門利家自幼左眼失明,他比秀吉小一歲,今年四十五歲。

戰爭的經歷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就連這單眼失明的容貌也成了剛強品格的某種象徵。

「今夜真是承蒙大人款待。」

這是利家抵達北之庄的晚上。

他一邊享受著勝家的盛情款待,一邊笑著說款待過於隆重。

起初,阿市也坐在席間,勝家夫婦共同招待利家。

「如此寒冷的夜晚,讓您在這無味的酒席間陪同我等武人,實屬辛苦。我等也感到頗受約束,請您回屋吧。」利家說道。有一種強要阿市離開的口氣。

勝家將利家此言僅理解為客氣之舉。然而在利家的心中,卻另有一番滋味。

看著眼前的阿市,和已故的信長頗有幾分相似。她嫁到如此遙遠的北國,成為勝家的夫人,在為又左衛門利家送行的酒席間侍奉左右。一想到這些,他便感到痛心疾首,也無心戀酒。

「您能前來,我真是萬分榮幸。早就聽說這剛烈程度不同反響。」

「大人您說的是這酒嗎?」

「我說的是您吶。」

「哈哈哈哈。」

利家一隻眼看向燃燒的燭台,開懷大笑起來。

利家雖有著清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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