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離

他是個善於睡覺之人。

不管身處何地,想睡便能睡著,這看似容易,實際卻很難。

無論在哪兒,無論置身何處,無論是平躺還是倚物而立,只要閉上眼睛,他便能酣然入睡。

而且,有那麼幾個瞬間,在睜開眼的一剎那,便如同從百年沉睡中蘇醒一般,頭腦和身體無不酣暢。

當即便能行雲流水般處理大小事務,這種特質與其說是一種習性,倒不如稱為禪境。

秀吉驚人的精力及健康的體魄也可以說是得益於其「能睡覺」的特質。

然而這種特質並非秀吉有意培養,而是他年少遊盪之時得到的天賦。無家無舍、四海飄零的他,年少時就習慣了大地為褥天為被的生活,無論是在雜草上還是在荒寺的地板上都能倒頭睡去。

這種年少時的磨鍊讓他受益匪淺,這使他在坐擁天下時,無論面對何種逆境困苦,都能從容面對。

秀吉的這種接近悟道的「即睡即醒」的養生心得,是他出自繁忙的戰事軍務與健康考慮,從一句座右銘中得來的。

自室町中期起,世道混亂,政權分崩離析,各路有志之士開始反思,「難道就這樣安於現狀嗎?」於是,在武門及武士中開始盛行類似座右銘的家訓、武士道訓、布告等。

秀吉的心裡也有幾個這樣的修身養性的醒世之語吧,或許這些他視如珍寶的座右銘,只是不經意間從路邊的雲遊僧那裡聽得,自此難以忘懷的吧。

「離」這個字是他的座右銘,也是他的護身符。

離,就是分離,就是遁入無我境界,他「即睡即醒」的精髓便是「離心」。

焦躁、妄念、貪戀、猜忌、急功近利等所有塵世的羈絆,都在瞬間被上下眼瞼隔斷,心如止水酣然入睡。而後又在瞬間醒來。

若能做到這點,便可速睡速覺,也可迅速適應瞬息萬變的世間。

他不僅擅睡,且用兵巧妙,料事如神。但他也有失策,使身邊之士陷入絕境的時候,每每此時,秀吉並不會沉溺於失敗之中,在他心裡出現的仍是一個「離」字。

人們常說的卧薪嘗膽、廢寢忘食對於他來說,並不是有意為之,而是每天必需的生活。因次,即便是一瞬,他也要運用這一「離」的境界抽離塵世,讓生命得以喘息。甚至,他也將生死之事交託於此字。

已睡了半刻,秀吉起身向樓下的茅廁走去。下座的侍童立即高舉燭火跪在廊旁。片刻後秀吉走出茅廁,另一名侍童已盛好水等候,見他出來便湊上前去將水倒在秀吉手上。

秀吉邊擦拭雙手邊隔著廊檐眺望月亮,忽然回頭詢問佐吉、助作兩名侍童:「你們可曾睡過?」

兩名侍童並無時間休息,但心知這樣說並不恰當,便答道:「小睡了一會兒。」秀吉沿著外廊行了五六步,沖著盡頭的房間招呼道:「權平在吧?」權平應答後,秀吉踩著樓梯回頭說道:「通知寺中的光泰出發,讓他到這兒會合。隊伍的分撥及行軍方式、準備等已寫在紙上交給淺野彌兵衛,讓他們詢問淺野彌兵衛即可。」

「是。」

「等等,還有,讓大島雲八過來一下。」

權平從雜木林向寺廟方向走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而秀吉在小姓的服侍下已快速披掛整齊。

只要準備就緒,便毫不猶豫地出發,這是他的秉性。自然,軍中有孫子的人都得留下。但隨從早已習慣,時時變著法兒體諒秀吉。前來替換的人一到,他們便自覺退去,轉瞬卻又挑起盔甲不甘落後地追上來。

營地前方正對伊勢路和美濃路。秀吉從倉庫旁穿過,來到營地。

此前接到召喚的大島雲八光義蹣跚著追隨而來,跪在停步的秀吉面前說道:「卑職光義,前來覲見!」

大島雲八是一位七十六歲高齡的武士。他的兒子茂兵衛光政侍奉著丹羽長秀,而他自己則傾慕秀吉。這也與他的持城在美濃之關有關。

「老人家,辛苦了!」

秀吉一面體諒其老朽之身,一面注意到他早已披掛整齊,覺得他並不輸於年輕人,便說道:「還不需穿戴戰甲,我託付您的事是在明日。您先屏退左右。」

「可是讓老臣明早前往清洲城?」

「是呀,真不愧是老智者,早已有所體察。您去向柴田通報,就說筑前守舊病複發,昨夜已返回長浜,無法出席慶典儀式,實屬可惜,萬事均拜託各位。勝家、一益他們定會仔細盤問,你到時就假裝耳背,別聽在心裡,全身返回關中即可。」

「您說的我都記下了。」

已七十六歲高齡的大島雲八,彎腰駝背形似蝦米,卻槍不離手。他行禮之後起身,轉動因穿戴鎧甲而僵硬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向來時的路走去。

山門前的路上,已聚集了寺中大部人馬。軍隊以一面面旗幟為標誌分為幾組,在各組前方,各部將領倚馬而立。

火繩的火星星點點,卻不見一隻松明。高空的月光也黯淡不明。

路邊樹木林立,七百兵馬如岸邊細波靜靜屹立在黑暗之中。

「彌兵衛,彌兵衛!」

秀吉邊連聲喊著,邊向將士隊列走去。由於樹蔭遮擋,人影也變得難以分辨。大家都以為那僅有六七名侍從隨行,用竹杖敲擊地面的矮小男人是馱馬隊的組頭,發覺他是秀吉後,兵馬變得更加肅靜,並主動為他讓開了一條小道。

「啊,彌兵衛,你在這裡呀!」

那邊石階下,正向一隊人馬發號施令的淺野彌兵衛發覺是秀吉的聲音後,快速結束講話,向這邊跑了過來。

「好了沒?好了沒?」

秀吉連下跪的時間也沒留給他,急急問道。

「好了的話就出發!」

「是,已準備就緒,光泰,你帶頭!」

彌兵衛回身說道。

在其身後的加藤光泰回道:「遵命!」

便收起立在山門一旁的金瓢長穗,拿到隊列中央,自己上馬入隊。

秀吉離開隊列。隨後和幾名小姓看著在堀尾茂助、淺野彌兵衛及其他三十位騎兵簇擁下的隊列從山門出發。

按理此時應該吹起號角,然而由於禁用號角及松明,淺野彌兵衛接過秀吉的金采,代替秀吉在空中揮舞,以此為信號,七百兵馬由前排起按照順序徐徐出發。

隊列前段方向一轉,繞道從秀吉面前通過。各部隊的先導將領全是生駒甚助同三吉父子、中村孫兵次、山內豬右衛門、木下助左衛門、其第勘解由、小西彌九郎、一柳市助等中堅武士,卻不見老輩武將的面孔,他們大概多留守在秀吉的城地——長浜、播磨及其他領地中。

就這樣,秀吉的主力人馬營造出同秀吉一起撤離清洲城,沿美濃一路直奔長浜的假象。

隨後,秀吉也離開清洲城,僅帶著三四十個隨從沿著完全不同的路線,繞道津島,從鄉間小道匆匆而行,在美濃的長松住宿一晚後,終於回到長浜。

當夜,準確說是第二天拂曉。

在柴田勝家及玄蕃允的營帳處,有不知從哪兒撤下來的兵馬,這些士兵身披被風霜雨露打濕的鎧甲。當地百姓見到後眼中充滿恐懼,紛紛關上房門。

「失敗了,玄蕃允?」

「我想並不算失敗。」

「還說沒有,肯定是你哪裡出了紕漏,讓好容易逮著的落網之魚輕易逃脫。」

「我早前說過,要討伐便討伐,倘若一開始就鳴鼓吹號,堂堂正正攻其營地,如今我倆之中定有一人已砍下秀吉首級。但舅舅您卻一再重申要秘密進行,未能採用玄蕃允之計,才落得如今這般徒勞的境地。」

「幼稚,你那乃是下策,我的才是上上之策!最好便是待秀吉登城之時,將其囚禁於一室,昭示其罪狀,再命其切腹自盡。沒有比這更好的計策。但晚間細作來報說有人看見秀吉匆忙撤離營地,連夜啟程,所以才不得不從長計議,若那傢伙真的在晚上撤離清洲,那便是天賜良機,給其扣上擅自離開駐地的罪名也就有理有據,這才命你在途中部署伏兵將其拿下。」

「到底還是舅舅您的錯!」

「怎麼會是我的錯?」

「你猜想猴子今天會登城參加典禮,這是疏忽之一,其二便是入夜後,你命我帶兵在途中伏擊,卻一時疏忽,忘記增派其他人馬把守大道以外的小路。」

「蠢貨!我是太相信你,覺得這點小事你自己也能想到,所以只吩咐了你一人,並命其他諸將聽命於你,誰想你只在大道上設了埋伏,這才讓秀吉逃脫,現在卻胡亂指責是我的疏忽。你多少也該反省反省自己的輕率!」

「這次就算是玄蕃允的失敗,我道歉,但舅舅您今後也該停止耍弄計謀。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別讓好容易得來的機會又丟了去!」

「什麼!我玩弄計謀?」

「這是你向來的毛病。」

「蠢……蠢貨!」

「民間也經常這樣說,一提到您的毛病,便說柴田殿下深不可測,難以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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