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虎口

曾經一度面臨決裂危機的清洲會議總算解決了兩大議案。之後的小問題也以一瀉千里之勢解決了。

清洲會議決定將近江內的三十萬石定為信長的繼承者——三法師的領地。

傅人的話,除了之前的長谷川丹波守和前田玄內外,另外有秀吉加以輔佐。

另外,因為安土被燒毀,在安土的臨時館驛建成之前,三法師先居住在岐阜。

信雄、信孝兩位叔叔是幼主三法師的監護人。

除了這些事項,剩下的就是施政體制方面的問題了。

清洲會議決定在京都安置代表織田的四將。柴田、羽柴、丹羽、池田四家承擔此任,各自從家中派遣役人,共同決議京城的庶政。

到此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作為閉會的儀式,將寫有「全部是共同決定,擁戴幼君,不得違背」的誓書放到故主信長的靈前,同時立即在信長的靈前報告了評議的結果。

今天是七月三日,信長的月辰,昨天是信長去世一個月的忌日。如果會議順利進行的話,昨天應該舉行忌日祭祀活動。因為勝家拖延了一晚,忌日祈冥福的活動也就延遲了一日。

諸將回到休息處,哎喲聲連天,終於從三日的緊張中解脫出來,得以享受涼爽的晚風和家臣的照顧。

同朋們分頭行動,在各個休息處的小房間里添上茶水,熏上香,幫忙犒勞諸將。

不一會兒有人來通知:「如果休息結束了,酉時下刻的鐘聲敲響時請移步到第二城堡的佛堂。」

諸將擦掉汗水,把喪服穿整齊,等待時間的到來。

大殿里映著微弱的新月影子。

遠處傳來鐘聲。

身著喪服的武將們靜靜地走進第二城堡。

佛堂的雲母石上畫有紅白蓮花,以勝家為首,大家依次落座。

來一個人坐下,又來一個人再坐下。

就是沒見秀吉來。

大家詫異地看著正面的佛台,可以隱約看到有佛龕、靈位、金壁、供花、拈香等莊嚴的擺設,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剛才供奉的誓書。但是,比這更引人注目的是台下,筑前守秀吉抱著身穿喪服的三法師,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大家好像都沒想到。

但是認真思考一下,除了長谷川、前田以外,秀吉也是幼君的輔佐人,這是在白天的會議上被認可的,誰也沒法指責他僭越。

這樣,秀吉坐在超過臣位的特殊的位置上,是找不出任何責難的理由的。對此勝家的臉上露出了非常明顯的不悅表情。

勝家面向信雄、信孝,用要將心中的怒火發泄出來一樣的語調,翹著下巴,聲音低沉地催促道:「按順序來!」

信雄對信孝說「那我先去了」,便站了起來。這又使信孝非常地不高興。他認為,在諸將面前將自己置於信雄之後,這也就確定在將來的日子自己還是會處在下風。

信雄面對父親信長和兄長信忠的靈位,閉目合掌後上香,再次向佛龕叩拜,然後靜靜地向後退下。眼看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秀吉咳嗽一聲提醒信雄,簡直就像說「這裡可坐著新君呢」!

秀吉有意識地轉動身體,信雄趕忙又屈膝向前。信雄本身就是一個膽怯之人,這時更能看出他令人可憐的慌張。

信雄過於鄭重地、恭恭敬敬地向三法師行禮。

「嗯。」答應的不是幼君,而是秀吉。

不知怎麼回事,被秀吉抱著的愛撒嬌愛哭鬧的三法師,也像木偶似的端坐著。傅人長谷川和前田還有奶娘們都只在遠處候著,基本上沒用他們幫忙。

信孝起身,同樣地叩拜了父親信長、兄長信忠的靈位,好像不想讓諸將看笑話一樣,行為舉止端正,也恭敬地向新君三法師行禮,而後退下。

接下來是柴田勝家。

他坐到佛台的前面,龐大的身軀像要擋住整個佛台,障壁上的紅蓮白蓮還有搖曳的佛燈,都像怒火中燒一樣,勾畫出紅紅的影子。

勝家將會議報告和新君擁立的誓言,摻雜著自己心中的萬般感慨,在信長的靈位前訴說了很長時間,然後默拜拈香,非常莊重地合掌祈冥福。然後往後退了七尺,重新端正身體向三法師走去。

因為就連信雄和信孝也都行了三禮,他不能有任何怠慢。沒有辦法,他帶著滿腹的怨言向三法師行了禮。

秀吉同樣向他答應示意,勝家使勁兒將脖子一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丹羽、瀧川、池田、蜂屋、細川、蒲生、筒井等依次行了禮。晚上,大家要參加已故信忠大人的夫人賞賜的齋席。

沒有趕上會議的金森長近、菅屋九石右衛門尉、河尻肥前守等也加入到齋席中來。

還有這兩日負責城外治安和城中守備聯絡的諸將的家臣們和老臣們,各有一二人被允許入席,清洲直臣中前田玄內和長谷川丹波守入席。

信雄、信孝在座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齋席共準備了四十多道菜肴。不一會兒席間就觥籌交錯,蠟燭也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這是連日來大家第一次放鬆下來,不覺都有些醉意了。

酒宴和茶會在這個時代是很流行的。常常有人往營中小屋裡被當作雜器的備前壺裡插一朵野花,然後喝一碗酒。再就是,不管是戰後的往來還是城中的諸會,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一般都會設立酒宴。可以說任何活動都是以酒宴的形式開展的。

這都是從當時的社會形勢和武門生活的要求中自然而然形成的風俗習慣。不管是信長、柴田、羽柴還是當年其他的人物,大家都出生在戰國,四五十年以來都是生活在戰國時代。

可以這麼說,這個時代的人都認為,「這個時代就是戰國,除了戰國,沒有別的時代」,在自己的生涯中不會看見也不會體驗到其他的時代。

所以,戰爭是經常的事情。

「什麼時候一定親自體驗一下四海祥和、萬民和樂的時代」,可以說這既是武門大將們的最大理想,也是平民百姓的畢生嚮往。雖說如此,但是沒有人抱著「什麼時候開始的戰爭會在什麼時候結束」之類的不靠譜的推測來虛度光陰。這個時代是戰國,戰爭就是日常生活——這是大家根深蒂固的觀念。

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順應這個時代,沒有任何的不自然,不管是痛苦或快樂、毀壞或建設、生離或死別、眼淚或微笑,所有的一切都被當作是人們生活中的平常瑣事,而且人們也沒有忘記對這個時代的期望和即使在苦難的日子裡也有愉快這個事情。

諸將經常舉辦的酒宴也是其積極性的展現之一。戰爭空閑時,卸下盔甲,一起放鬆身心,在和樂的氣氛中修身養性。

但是在宴樂中間也會摻雜進外交的詭計、私交的虛實、人物的試膽、戰事的打探等關乎善惡的微妙東西。燭光閃爍的酒宴也可以說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也是在進一步地交杯談笑中能相互展示內心靈魂的地方,也是能醞釀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微妙味道的地方。

所以當時的武將們都有在酒宴上待客的才藝。信長的幸若舞很有名,連一本正經的德川家康也有自然居士曲舞的絕活,其家臣酒井忠次作為撈蝦舞的名人,名聲響徹四鄰。

今晚的宴會和平時的宴會不同,因為是賞賜的齋飯,誰也不會喝醉到想要出來跳舞助興,何況在座的還有表演絕活的人。

池田勝入的槍舞,是人所公認的絕活。

信長還在世的時候,一次,在安土舉行大型酒宴迎接甲府的使者,一主客使者看到在座的人中有一位身材特別矮小,腿也有點兒瘸的武將喝掉別人遞過來的酒還要站起來歸還酒杯時,說道:「那比酒杯都小的武士可以劃著酒杯渡海了。」那位主客使者打算以一寸法師的故事來提高酒宴的氣氛,毫不顧忌地笑起來。

這時勝入——那時候他還沒有削髮,名字也沒有改成勝入,叫作信輝——默默地退到別的房間,再出現時,他手裡拿著精緻的紅柄大槍,站在座位中間,面向主客使者說道:「我要給客人提意見。候在下位的人特意要向您問好,像是被您看到一樣冒失地向前寒暄……您的眼睛看到了這位身材矮小的武士,他的五體受之父母,又幸運地長到了五尺,現在征戰在戰場上,非常剛強,從沒覺得他的身高有什麼問題。雖然客人認為他是矮小的,但我認為他是高大的。不管誰對誰錯,請先認真地看一看!」說完,信輝裝扮成武者的樣子,開始舞起槍來。好像要衝破四面鐵壁一般,槍在他的手裡上天入地,呈現出氣勢磅礴的技藝。

以信長為首的安土同僚們都鼓掌助興,然而甲府的使者因為槍屢屢刺近、在身前晃來晃去,好像酒也醒了,之後為了遮羞忙問旁邊的人:「這是誰啊?」當聽說是池田勝三郎信輝時,又渾身發起抖來。

從那以後,信輝的槍舞就出名了,但之後看到的表演都沒有那麼激烈,都是優雅的舞蹈。

雖然池田勝入今晚在場,但今晚是亡君的齋飯酒宴,在這樣的場合,即使喝醉了也不會耍槍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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