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薰香散

中午到了,時鐘敲響了。

大家好像沒有聽到鐘聲一樣,評議大廳里的氣氛顯得十分緊張。

議長柴田勝家首先說道:「主公信長公不幸去世,大家都十分悲痛。事已至此,唯有定下繼承人,繼承遺業,比主君在世的時候更加勤奮,才是為臣之道,才能慰藉主君在天之靈……尤其是今天!」

說完對信長公的悼念之詞,做完例行的報告後,「接下來,關於……」勝家提出了今天的既定議題。其中一個問題是:在遺族中選出繼承人;第二個問題是:原明智領地的分配問題。

首先是第一個懸而未決的重要問題,勝家問諸遺臣:「大家意見如何?這件事情,想讓大家直言不諱發表一下意見。」勝家再三詢問,想看到大家紛紛發言,但是大家只是冷眼相覷,誰都不發表自己的意見。

沒人發表意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這種場合,如果有人輕率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萬一結果是對立方被擁立為織田的繼承人的話,當然,這個發言人肯定就危險了。

所以,誰也不會冒失地開口。一直保持沉默,像要看大家的決定一樣。

勝家任憑大家一味地沉默。好像大致預測到了這樣的場景。然後重整威嚴,慢慢地說:「大家要是沒有特別的意見,那作為宿老,我只能說說自己的愚見了。」

這時,可以看出坐在上座的神戶信孝臉色突然有變。秀吉看了勝家一眼,比較了一下瀧川一益和信孝的表情。

一瞬間微妙的東西是眼睛所看不到的,只能是心與心之間的感應。清洲城處在異樣的緊張與沉默當中。

「我勝家認為只有三七信孝大人年齡合適,且生來具備才能,作為繼承人是無可挑剔的。我心裡已確定的人選只有三七大人。」勝家果斷地發言。與其說是發言不如說是宣言,可以看出勝家已經成為盟主。

「不,那可不行!」馬上有反對的聲音,說此話的人是秀吉。

秀吉對勝家的提議進行完全反駁。「不管是誰,都是依照宿老的想法挑選出來的吧。」

「從血統來講,只有嫡男信忠大人的後代三法師大人才是繼承人。國有國法,家自然有家規,甚至平民也明白這樣的大事,更何況是……」

勝家的臉色大變,情緒也失控了,說:「你等等,筑前。別……」他想制止秀吉。但秀吉只顧繼續說自己的,「大家都看到三法師大人還年幼,但是既然有以柴田大人為首的宿老諸將一齊護立,年幼又有什麼關係呢?忠心耿耿的在座各位,也並非都有合適的年齡。筑前認為,一定要明正血統,只有三法師大人才是繼承人。」

勝家好像筋疲力盡一樣掏出懷紙,擦了擦後頸上的汗,一副進退兩難的樣子。但是秀吉的提議符合家世正法和世間常理,無法反對。

在這裡另外一位非常失望的人就是北畠信雄。他一直把信孝當作競爭對手,自己是信孝的兄長,生母的家世又好,暗中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繼承人選。

因為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信雄馬上表現出他所特有的卑屈,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三七信孝更有霸氣一些,他向下凝視著秀吉的側臉。

勝家什麼意見也沒發表,嗯啊幾句,想要從席間看出些什麼來。

但是還沒有人輕易表明態度。勝家表明了立場,秀吉也說出了心聲,兩人的意見是完全相反的。雙方明顯對立,最終依據哪一方的意見是至關重要的。大家更是緘口不語。

「血統啊……確實如此……但是,現在不是太平盛世,先君的遺業還沒有完成,比先君在世的時候還多災多難。那,怎麼辦?」勝家不斷地拉攏夥伴。在他感嘆的同時,瀧川一益點頭稱是。但是其他的諸位將軍依然不表露自己的態度。

「如果信忠大人的夫人中有懷孕的人,要等到分娩後確認男女,然後再做定論。今天會議召開了,明明又有正派的幼主,還有必要進行異議和審議嗎?我認為應立即定三法師君為繼承人。」秀吉將自己的意見堅持到底。沒有顧忌其他人的臉色,直接反駁勝家道。

諸將雖然沒有說話,但可以看得出已被秀吉打動,覺得秀吉的提議符合道理。

這種心理傾向,並非單單是肯定秀吉說的嫡孫承祖的正論,應該說是「理」佔一半,「情」佔一半。

會議之前,諸將也都看見了信忠遺孤可憐的樣子。

與會的諸將都已是孩子的父親。都看到了出身於命運無常的武家的三法師那可憐的樣子,無論是誰一定會喚起同情。

站在這種情感上來看,秀吉提出的是正論,那麼保持緘默的諸將被他打動是自然的事情。

與此相反,勝家的主張,聽起來好像在理,但缺少依據。是個權宜之策,而且也完全剝奪了信雄的繼承權。對信雄而言,比起忽視自己、立弟弟信孝為繼承人還不如擁立三法師呢。

勝家難於反駁。

在今天的評議上,他沒有想到秀吉會輕易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沒有預測到他會如此強硬地擁護三法師,更沒想到秀吉以外的多數將領會輕易地傾向支持三法師。

雖說如此,他無論如何難以忍受在這兒被秀吉打敗。

「嗯……的確如此……這不是詭辯嗎?要以理服人。對我們這些肩負重責的遺臣來說,是擁立三歲的幼君還是擁立年齡適合、可靠又有將才的人,會影響士氣和將來的大業。不管是毛利,還是上杉,讓人不安心的事越來越多。三歲的幼君能行嗎?先君的遺業還沒有完成,四鄰也會乘機來侵犯的。最終還是一個亂世。不知道會不會重蹈室町家的覆轍。不行,我感到很擔心。諸位覺得怎麼樣?」

勝家環顧四周尋找支持者。但到處都沒有明顯的反應。偶然與他四目相對的丹羽長秀突然表現出反對,叫道:「大老。」

「喂,五郎左大人,有什麼事?」勝家條件反射般不客氣地回答道。五郎左丹羽長秀是首次發言。

「我現在漸漸明白了大老的想法,但暫且接受羽柴大人的意見怎麼樣?羽柴大人說的我五郎也深有同感……」

丹羽長秀也是宿老之一。

五郎左打破緘默,向秀吉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這時,不光是勝家,在座的人都臉色大變。

「五郎左大人,那你說一下理由吧。」勝家忍住內心的憤懣問道。事已至此,勝家認為自己與秀吉的對立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在焦躁的同時,勝家特意顯示出自己的傲岸與不屈。

經過多年的相處,長秀對勝家的這種性情已是司空見慣,安慰似的說道:「大老,請不要生氣。」他露出溫和的表情,開始敘述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麼說,羽柴大人是最能實現先君遺願的人。在右府大人落難的時候,羽柴馬上從中國地區折回,一起討伐無法無天的光秀,我等也覺得這在悲痛的情況下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

勝家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是表現出的還是堅持己見。

長秀繼續往下說:「那時,大老也在越中戰場上,羽柴大人在知道右府大人遇難時,即使手下兵力不夠,也快馬加鞭趕到,而對比羽柴大人身手好幾倍的大老來說,縱有三五個光秀也立馬被剷除了吧。但……哎呀呀,由於您的大意,遲到一步,真是可惜啊!」

在座諸將每個人的心裡都裝著這件事。可以說長秀的話代表了諸將的心聲。

同時這也是勝家的一大弱點——遲到沒能趕上故君的復仇戰。但這一件事無可辯解。長秀巧妙地說出此事,既強化穩固了秀吉的提議,又無所顧忌地闡述了自己的贊成之意。

他一說完,大評議會場的氣氛一變,形勢變得緊張起來。好像要把勝家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一般,瀧川一益突然開始和周圍的人竊竊私語,這樣會場里到處是低語嘆息聲。這可真難辦。今天就是織田家命運的分水嶺。表面上看不過是竊竊私語而已,其實大家內心最關心的是勝家和秀吉的正面衝突。

在這沉悶的氣氛中,茶道下人悄悄來報告已到中午了。勝家點頭答應著,命令說給我拿毛巾來。同朋剛把擰乾水的白布呈上來,勝家就一把揪過,擦起後頸的汗來。

「哎呀,困惑啊!」

這時,秀吉把左手放在肚子上,然後突然表情痛苦,面向勝家:「實在不行了,柴田大人,我好像突然得了疳積,肚子疼,暫時要退席,請原諒我的失禮。」說完秀吉一下子站起來,離開了評議席,來到了遠處的茶水間。「疼啊!疼啊!」秀吉誇張地叫喊著肚子疼,對不知所措的同朋說,「枕頭,枕頭!」又說,「給我拿葯來。」馬上躺下了,好像病得很嚴重。

但秀吉像是有準備的病人,把枕頭對著從庭院吹來的涼風,背對著躺下,自己解開被汗濕透了的衣領。但是,典醫和司茶人都非常著急。近侍們輪流來看,擔心地問:「您覺得怎麼樣?」

秀吉就那樣背對著他們,像趕蒼蠅一樣連連擺手:「讓我自己待會兒,讓我自己待會兒……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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