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折鶴

最近這幾天,出入清洲城的人馬絡繹不絕,展現出一幅不同尋常的光景。

此地曾是織田信長的發家之地,如今卻成為討論其後事的地方。

聚集在此的遺臣們打著「向三法師君請安」的旗號,彼此既沒有承認是收到柴田勝家的書信,也沒有承認是奉秀吉之命而來。

但是暗地裡大家都知道最近城裡要舉行大評議,議題的內容也是眾所周知的,只是還沒有下達有關具體時間的公文而已。所以,即使向三法師君請完安,大家也沒有回去,都各自在城外擁兵而待。

比往常多好幾倍的人在炎熱的夏天一下子擁入狹小的城邑,其混雜和喧囂真是非同一般。馬匹的肆意奔跑、匹夫之間的喧嘩爭吵、頻頻發生的小火災,真是讓人連感嘆無聊的空暇都沒有。

接近月末,以神戶信孝、北畠信雄一族為首,柴田勝家、羽柴秀吉、丹羽長秀、細川藤孝、池田信輝、筒井順慶、蒲生氏鄉、蜂屋賴隆等也基本到齊了。

只剩瀧川一益一人還沒有到。為此,大家的批評也是非常露骨:「信長公在世時,總是首先考慮瀧川一益,重用他,並把管理關東地區的重任交給了他,今日信長公凶變他卻沒有火速趕到,成何體統!真是不像話!」

「本來這個人就是個陰謀家,不會忠誠如一的。恐怕這次也要馬上站不住腳了吧!」其中也有這樣肆無忌憚的人。

在城中的酒亭里也有人在故意談論此事。

「要說一益大人的功勞,竭盡全力研製新武器算一個吧,所以射擊技術沒有疑問。要說他的幹勁,發射鐵炮樣樣在行,憑藉此點也得到了信長公的器重。與此同時,名聲大振,這也是當時織田軍有破竹之勢的原因吧,總之他是出色的。」

「或許如此,但在這樣的場合下也看出了他不好的一面。」

「不光如此,判斷力也不好。上州廄橋是偏遠地區,費些時日是在所難免的,但在途中與北條勢力進行一場沒有取勝希望的戰爭,之後在神流川慘敗,最後好不容易回到居城的伊勢長崎等諸如此類的事,該說是可憐呢,還是可笑呢?」

這是公然的指責。同時對討伐明智時遲到的柴田勝家的指責也是沸沸揚揚。當然,這些傳聞應該也傳到了遺臣們的耳朵里。羽柴家的家丁也馬上將此事報告給了秀吉。秀吉臉色一變,點了點頭。

「是嗎?這是要下手了啊。因為柴田也受到責難,誰也不會想到流言出自柴田本人,這一切都是勝家安排的苦肉計。這是大評議前的謀略戰啊,想耍花招。總之瀧川是被柴田拉攏的。」

信長死後,這幾天在清洲城裡就能看到織田王國的縮影。

在大評議之前,各遺臣都在拐彎抹角地打探別人對評議結果和將來的想法。當然這其中有默契、反目、利用流言、採取誘惑對策、拉攏、離間等一切手段。

柴田勝家與神戶信孝的來往尤為引人注目。

一方是宿老的首席,一方是已故信長的三子。兩人公事以外的親密交往,不得不引起時人的注目。

「對於柴田勝家來說,肯定會撇開二子信雄大人不管,立信孝大人為下任世嗣。哎呀,一場風波在所難免啊!」大家都這麼認為。

但是,不擁立信孝的人都相信一定會是信雄繼位。

信長的繼承人,除了追隨他而去的在二條城戰死的長子信忠,理所當然就是信雄和信孝了。雖然此種見解無可非議,但無論誰繼承都無所謂呢、還是應該支持某一方這一問題難住了各遺臣。

信雄、信孝都是永祿元年出生的,今年二十五歲。同年的兄弟是有些奇怪,在這個時代,上流家族裡有不是同一母親所生的兄弟很平常。另外,雖然信雄是兄,信孝是弟,但是從出生日期來看,弟弟信孝早出生二十天,當然他應該是哥哥,但是信孝的生母出身卑賤,延遲呈報了生產的消息,這樣信孝就被定為三子,出生晚的信雄便成了二子。

兩人雖說是兄弟,但骨肉親情很淡薄。信雄性情陰鬱、消極,對信孝常常抱有反感的情緒。因此,有時會故意給弟弟臉色看,一時保住了哥哥的上座。

作為信長的後繼者,公平比較而言,不管是誰都認為三子信孝更有資質。在戰場上,他比信雄更有大將風範,平時的言行也顯示出了自己的霸氣。此外,最重要的是他不像信雄那樣消極。

因而,在父親信長、長兄信忠死後的這種場合,秀吉的部隊從山崎來到以後,信孝的那種霸氣突然從言行之間顯露出來,早就以織田的繼承者來自居。證據之一就是,山崎合戰之後,他無論何事都對秀吉有了戒備之心。

信雄怯於明智勢力的襲擊,命令自己的軍隊放火燒了安土大城,有人說「賞罰分明的話,他必須承擔責任」,也有人說「信雄就是一個笨蛋」。但是,這暗地裡的話,大家都認為會不知不覺地像空氣一樣傳到信雄的耳朵里。幕後的謀士應該也感覺到了世間的變化。

會議最初定在這月的二十七日,但由於瀧川一益的遲到,又推遲了幾天,終於在七月一日的傍晚給駐清洲的各位遺臣發了告示。定在次日,辰時下刻,所有登城的遺臣在城中一起商定新君人選。

大評議的首席,不用說當然是柴田修理亮勝家。

一益到達後,依然什麼理由也沒說,不論是延後一兩日的事還是針對他的各種指責,都像是他自己的個人想法。不用說,大家對此還是有所不滿。因為他擁立神戶三七信孝,事前與之勾結已經不是秘密,而是廣為知曉的事了。

信孝倚仗柴田的威勢,柴田把信孝當作庇護傘,表面上以壓倒之勢控制著會議。而且,大部分的人也是傾向這邊的。大評議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開始的。

從就座的順序來看,柴田、羽柴、丹羽、瀧川四人左右相對而坐。接下來是池田勝入、細川藤孝、筒井順慶、蒲生氏鄉、蜂屋賴隆等坐成一排。當然,正面的上座上神戶三七信孝、北畠信雄兩人分席而坐。另外,傅人長谷川丹波守抱著幼主坐在一旁。

這就是三法師君。

後面恭謹地候著的是遺臣前田玄以。他受遺孤那戰死在二條城的父親信忠的遺命,逃脫而來。作為唯一的逃生者他感到有些不光彩。

三法師怎麼說也是才三歲的孩子,雖然傅人長谷川丹波守把他放在膝上面向前方,但他絕不會老實待著。一會兒伸伸手,一會兒推開傅人的下巴,一會兒站到傅人的膝上。

為了幫一下不知所措的丹波守,玄以在後面小聲低語,這時三法師越過長谷川丹波守的肩膀拽住了玄以的耳朵。玄以也很為難,這時,在後面的奶娘悄悄往三法師手裡放了一個彩紙折鶴,這才把玄以的耳朵救下來。

「……」

在座的各位將士都注視著這位天真爛漫的遺孤。有人滿臉笑意,有人滿眼淚水。勝家放眼整個會場,滿臉愁容,好像低聲埋怨「真是一個麻煩」。

作為今天清洲會議的名義上的主人,作為議長,作為最有威儀的人,勝家雖然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想要說出今天會議的第一句話,但因為大家的眼神都肆意散開,錯過了發言的時機,無意義的事情也變得難堪和不愉快起來。

勝家終於開口了:「筑前大人。」他指的是秀吉。

秀吉從對面看過來。勝家勉強露出笑容,用商量的語氣問道:「你有什麼看法?」

「不管怎麼說,這兒還有一個稚氣未脫的幼主,把他放在傅人的膝上,還得讓他受苦配合,不大好吧?」

秀吉的回答沒有支持任何一方,但如此拐彎抹角地說出來,馬上有一種對立感。勝家的全身馬上表現出反感情緒,一開始就明顯地露出了不滿的臉色。

「筑前大人,請求三法師君蒞臨的人是你吧?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此事。」

「沒錯,是我筑前請來的,一定得請。」

「一定!」

勝家使勁搖晃了一下帶有大紋樣的衣服。還沒到晌午,暑氣不重,但厚重的禮服加之皮膚的痱子好像讓他非常痛苦。雖然這是些小事,但有時在重大的表態上可能會不經意地影響到語氣。特別是越過柳之瀨後,他對秀吉的態度完全不同了。因為最初他就把秀吉看成晚輩,這已先入為主、根深蒂固。他們從來沒能很好地相處。在山崎合戰之後,勝家常在織田遺臣的圈子裡聽到崇拜秀吉的聲音,就再也不能安然處之了。

不久之前,秀吉在先主的復仇戰後就有一個反動行為,對勝家回覆了不體面的話:「北之庄大人既遲到,又沒有到山崎會合,想必是覺得無事可做吧。」

從近來的種種事情來看,將兩者對比的風潮愈演愈烈,其中應該有什麼吧。對勝家來說,這也是一個令人不愉快的消息。覺得別人將筑前和自己相提並論就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更不用說因為筑前非同一般的功勛,使自己數十年來在織田家的元老地位被忽視,這是不能容忍的。以前筑前是清洲城疏浚垃圾和清掃馬糞的匹夫,如今衣冠楚楚、得意揚揚。為什麼柴田修理亮勝家要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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