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柴田勝家

柴田勝家今年六十歲,作為武將他身經百戰,作為普通人他也經歷了世路的曲曲折折。再加上他的門第閱歷,以及他麾下擁有的實力和自己健壯的體格,如果說這個人才是應時代而生的首屈一指的人物,估計誰也不會懷疑。他自然也以此為己任。六月四日,他在越中魚崎的戰場上得知了本能寺之變,馬上就想到了這一點。「我的行動關係重大,一定要在此求萬全之策。」他的行動之所以有些費時間,就是由於他的慎重。但是,他的內心已經像疾風一般奔向京都了。

他就是織田首屈一指的大將,負責北陸地區的柴田修理亮勝家。他馬上就要使出畢生的智慧和力量,將勝負押在這一舉動上,捨棄了與上杉軍對峙的越中魚崎戰場,他匆忙回趕,賓士在通往京城的路途上。雖說是匆忙,要離開越中也需要數日,在他駐守的越前北之庄也花費了幾天。不過,他並不認為這算遲。只是覺得像他這樣的人,面對如此大事,一旦出動就要保證不能失敗,自然需要慎重,自然需要時間,因此從速度中扣除了時間。

他讓麾下的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的兩支隊伍留下來對付越中戰場上對峙的上杉景勝的軍隊,在北之庄也留下了部下,在勝家看來,這已是超快速的轉移了,但是他們的大部隊來到越前和近江的邊境柳之瀨的時候,已經是六月十五日了。後續部隊比主將勝家晚一步出發,從北之庄和越中地區趕來會合,全軍在山頂上休息的時候已經是十六日的中午,夏季的雲彩高高掛在天空,前方已經可以望見江北一帶。

要說十六日,如果從他得知信長的死訊那天開始計算,等於花費了十二天時間。他哪裡知道,在中國地區與毛利對抗的秀吉要比勝家早一天拿到京都的快馬傳書,他初四與毛利交換了議和的誓約,初五齣發,初七到達姬路,初九前往尼崎,十三日在山崎一戰中打敗了光秀,如今已經在清剿京城近畿的殘兵,甚至已經頒布了戰後的軍令。

從越中到京都的路和從中國地區到京都的路在艱險和距離方面多少有些差距,可是秀吉應付的局面和勝家面臨的戰局的難易程度簡直無法相提並論。不用說,勝家的立場要有利得多。無論是謀劃全面撤兵也好,還是脫離戰場也好,他的情況要比秀吉更容易做出變動。可是為什麼這樣費時間呢?只能說是勝家的「慎重與萬全」的觀念將這一寶貴的「時機」當作代價白白浪費掉了。而且,正因為他身經百戰,非常老練,他的自信和經驗越發加厚了他深思熟慮的外殼,在這次天下大變的大好機會面前,反倒阻礙了疾風般的行動,導致他未能從常規的作戰方式中跳出來。

「休息!給馬喂水!」

「休息的時候全體解下腰中的糧袋!不過,在村口放哨的隊伍要輪班休息。」

「從南條來這裡,中途加入隊列的後續部隊,馬上登記報到,在從這裡出發之前將人員名單交給主力部隊的祐筆!」

柳之瀨山中的一個村子現在擠滿了人馬。從這裡往西便是京都地區,往東經過余吾湖通往江州長浜的市街。全軍停下來以後,眾部將從勝家率領的主力部隊那裡接到命令後,分頭去前後的部隊高聲傳令。軍令一波接一波地傳下去,還以為馬上就能傳遍全軍呢,其實還有後續部隊仍在北部的坡道上像螞蟻般陸陸續續朝山頂行軍。為了跟前面的隊伍取得聯絡,螺號的聲音從夏日裡的山腳下遠遠傳來,山頂這邊也不停地吹螺號回應。這一帶的山地統稱為柳之瀨,具體名字叫近江伊香郡片岡村。如今大將柴田勝家勒馬駐足的小神社是在椿坡附近。

勝家好像是個非常怕熱的人,尤其今天的山路與炎熱讓他非常吃不消。他命人在樹下擺上矮凳,又在樹與樹之間拉上幕布,之後他便在裡面粗魯地解開了鎧甲的帶子,又背對著養子權六勝敏說:「權六,給我擦擦!」他鬆了松鎧甲,讓權六從脖子那兒伸進手去,擦拭背上的汗。兩名侍童拿著大扇子,一左一右給勝家的腋下扇風。汗快乾的時候,勝家覺得身上發癢,又著急地說:「權六,使勁兒搓,用力!」養子權六年僅十六歲,待在養父身邊,行軍之中也在行孝,其樣子看上去招人憐愛。

勝家的皮膚長滿了類似痱子的東西。不僅是勝家,在夏天將士的皮膚被皮革和金屬包裹起來,導致大多將士患有可以稱為鎧甲病的皮膚病,勝家尤為嚴重。他經常說自己之所以變得如此苦夏,是因為從天正七年以來的三年里,他幾乎都是置身於北國之地,負責北陸地區的運營,大多時間都是住在北之庄的城郭。其實是因為他老當益壯,體質又屬於膽汁質,這一點無可否認。現在權六按照他的吩咐用力搓過之後,他的毛孔中立即冒出了脂肪一般的鮮血。

幕布外有一名武士稟告道:「大將軍,現在神官和村長等人前來祝您出師順利,帶來了在這座山中的溪流中捕到的魚,還有年糕。」

勝家慌慌張張地說「夠了」,讓權六拿開手,重新穿好了鎧甲,可是回頭看到了旁邊的佐久間玄蕃允盛政,吩咐說:「你去接見一下村裡來的人。」

玄蕃允正要離開,與玄蕃允並排站在一起的毛受勝助家照擋住了他的去路,說道:「不,大將軍!」他俯拜在地,仰望著勝家魁梧的身軀,又像為自己請求一樣說道,「這是村裡人的一片心意,哪怕是片刻也好,還請大將軍親自接見他們。」

「玄蕃允,你不用去了。」

勝家答應了毛受勝助的請求,親自在那裡接見了神官和村裡人,接受了他們的祝福。之後馬上和幕僚們一起打開進獻上來的魚,開始用餐。他沒有跟毛受勝助說話,也沒看他一眼。毛受勝助的諫言很有道理,勝家也不是那種不能認同他的愚蠢的將領。可是,一名二十五歲的年輕部將給了他那樣的忠告,對勝家來說,就像咬破了鯉魚的苦膽一樣,心中的苦味似乎久久不能消散。

這裡還有勝助的弟弟勝兵衛。哥哥二十五歲,弟弟二十一歲。由於他們是對柴田家有功的毛受茂左衛門的兒子,因此勝家把他們留在身邊加以重用,也給予了多方關照。可是,弟弟勝兵衛先不去說,哥哥勝助家照總是讓他不稱心,因為勝助經常像剛才那樣直言進諫。勝家從年輕時起就因為剛毅勇猛受到諸多讚譽,甚至有勇士柴田、碎石柴田等稱號。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吧,他自命勇猛無雙,這種風采也體現在他的日常起居上。總之,勝家平日里有些粗暴或者說倨傲,他反倒以這種粗魯為傲。他缺乏謹言慎行的觀念,即便是在偏僻的戰場上,想吃的時候就說想吃,想喝的時候就說想喝,皮膚病犯了發癢的時候,逮到誰就說:「太癢了,給我撓撓!」

「大將軍如此樸實真是太好了。雖然他已有了今天這般榮耀的身份,卻和年輕時一樣,一點兒都沒變,讓我們感覺不到拘謹。」

有些家臣這樣稱讚主人,認為他非常磊落,所以才能成為大人物。而毛受勝助認為這是阿諛之言,屬於硬要進諫,說出反對意見的人。在越中邊境上長期征戰的時候,勝助那時也有所感吧,勝家對他說如果有閑來無事隨便讀讀的書就交上來看看,勝助呈交《三略》中的一卷書的時候,趁機將其中的紙張折起來,以便勝家能夠馬上看到。

後來勝家打開一看,那一章里寫有這樣的文句:「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飢。冬不服襲,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將禮。」當時勝家就有兩三天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不過身為大將在統率部下方面勝家還是有常識的,他絕不會做出趕走勝助這樣愚蠢的行為。

只是,他持有膽汁質的慾望和粗野的本質,身為掌管北陸地區的大將極具威嚴,他自身將兩者極為協調地結合起來,自以為保持了一定的矜持,如今被他人的意志摻和進來,似乎很難把握分寸了。因此,雖然他會謹慎一時,但是馬上又恢複到以前的勇士柴田、甚至碎石柴田那樣子。他今天不高興也不僅因為今天的事,也許《三略》中的文句又浮現到他腦海里了。總之,飯桌上不怎麼熱鬧。當時恰巧秀吉又派人快馬送來書信,帶來的報告讓勇猛的碎石柴田也嚇破了膽。

有兩名使者前來,一個是秀吉的家臣,一個是神戶信孝的臣子。各自帶來主人的一封書信,兩封信一同呈到了勝家面前。兩封信都是由駐紮在大津三井寺的秀吉和信孝親手所寫,日期也都是十四日。

秀吉的信中大致記述了山崎以來的戰況:「這一日,檢驗了叛臣明智光秀的首級,為祭奠故去的主公信長公發動的戰役到此順利結束了。」又寫道,「我想把這件事馬上告知在北國的所有織田遺臣,才派人將大致經過呈送給尊台。無須再說,這次事變想必您也同樣不勝悲嘆,但是自從故主臨終那日起不出十一天就斬獲了叛臣的首級,將賊兵也一個不留地清剿完畢,不是我誇耀自身的功勞,相信多少也能安慰九泉下尊貴的亡靈。因此,也請貴公暫且當作是不幸中的喜悅,一同慶賀吧!」

正如秀吉在信中所寫,這無疑是值得大肆慶祝的事情,可是勝家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的目光還沒離開信,情緒已經寫在了他的臉上。不過,在回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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