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大孝子

繞過一座山後,秀吉一行來到了另一片天地。一看,果然遠處山腰那裡聚集著一隊士兵。對方似乎也很吃驚。他們遠遠看到這邊的一行人,立即一起站了起來。有人似乎正在指揮著什麼,還有幾名士兵朝四面八方散開去了。

「聽說有很多人逃到了伊吹,估計是阿閉的隊伍或者京極的殘兵吧。」

秀吉的隨從們認為很有可能是敵人,便立即讓隊伍中的槍手站到了前面,命他們馬上做好射擊的準備。這時,前方帶路的兩名僧人說:「不是敵人,是守衛草野之庄的哨兵,是從大吉寺派來的偵察兵,不要開槍!」他們一邊拚命揮手試圖制止後面的人,一邊朝著遠處的山腰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著,同時用手勢傳達著他們的意思。結果,聚集在山腰處的士兵們開始一齊下山,就像石頭從懸崖上跌落一樣。很快有一名背上插著小旗的將領朝這邊飛奔過來。他越走近,越發確定對方就是自己人。

是自己人,秀吉也想起來了,這副面孔一定是留守在長浜的一名家臣。

畢竟這裡是山中的小廟。大吉寺也叫作大吉堂,只有一間大殿和一棟破舊的僧房。古書中記載,賓士年間,源義朝父子隱匿在這座山中的時候,還有四十九院的殿宇樓閣。但是如今算上溪流旁一個叫野瀨的小村子也沒有那麼多戶。一下雨就漏雨,一颳風,牆上及樑上的土就會掉落下來。

寧子侍奉著老母親住在這樣的正殿中,僧房裡則讓家裡的孩子以及老人、侍女們住著。從長浜跟隨來的家臣以及他們的手下有的在附近搭起了小屋,有的則分別寄宿在農夫家裡。總之,二百多人的大家庭已經在這裡住了半月有餘,體驗了以前未曾預料到的艱難生活。

六月初,聽說本能寺發生了變故,沒過多久明智軍的大潮便湧向長浜城,人們根本不可能做任何準備。作為妻子,寧子寫了一封書信派人送給遠在中國地區的丈夫,這已經是拚命擠出來的時間。她照顧著老母親,帶著家眷,鼓勵著家臣,棄城逃走之時,根本無暇顧及隨身攜帶的物品。只是讓人將老母親換洗的衣物和丈夫從主公那裡受到的賞賜導到馬背上,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不用說,此刻寧子比任何人都要緊張,因為她感受到了巨大的責任,這便是「女人之道」。她身為女主人留守在家中,侍奉著婆母,管理著眾多下人,無時無刻不在挖空心思地想如何才能讓戰場上的丈夫高興地稱讚自己幹得好。直到昨天,她腦子裡的觀念一直是:丈夫在戰場,自己在家鄉。

一朝風雲突變,到處已化為戰場。不過,這是戰國時代理所當然的世相。對於生活在戰國時代的人們而言,雖然一時之間會顯得狼狽,卻不會惶惑不安地認為如在夢中。就連侍女之中也沒有人嘆息著不願意相信,更沒有那種拘泥於得失的脆弱之人。

只是要將老母親轉移到何處呢?這一點讓寧子很頭痛。就算是暫時將城池拱手讓給敵人,丈夫有朝一日也一定會奪回來,她堅信這一點。然而,老母親一旦有所閃失就無法彌補了,身為留守家中的妻子,更無顏再見丈夫。她一心只考慮著這一點。「只要保護好母親大人的安全,不要管我。無論多麼可惜,我都不會對財寶動心!」寧子對侍女們以及族中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教導並鼓勵的。

一行人拚命朝東方趕路。因為長浜的西面是湖,背面有敵人京極和阿閉的手下牽制著,且寧子對美濃方面的動靜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能朝著伊吹的山腳奔逃。如今她再次意識到,身為戰勝方一族的時候,武人的妻子是何等榮耀,只是一旦戰敗,尤其是城池被占、落荒而逃之時,武人的妻子及其家人的慘狀和心情,是那些平時在田裡幹活或者在城裡做生意的人完全無法想像的。

從那日起便食不果腹,同時還會遭受那些躲在山野之中的農民武裝集團或者敵方偵察兵的威脅,天黑了會為躲避雨露而傷腦筋,天亮了跑得雪白的腿上都出血了。寧子一行人就這樣互相鼓勵著向前奔逃。在這樣艱險的狀況之下寧子始終有這樣一種精神準備:「萬一被敵人抓住的話……」另外她暗暗下定決心:「有時機的話,要再次給敵人點顏色看看!」這就是這位不屈不撓的女性一心所想的事。如果平常的胭脂與秀麗的黑髮不在此時散發出芳香,也只是一種掩飾醜陋的虛假的東西,即便是在女人之間也會受到蔑視。

野瀨的村落是個絕好的避難場所,讓哨兵站在遠處的話,首先不用擔心遭遇敵人的突襲。由於是盛夏,寢具以及糧食也勉強夠用。只是有些冷清,這裡與世隔絕,外面的形勢都無從得知了。

「使者也該回來了。」寧子望著西方的天空遙想道。在長浜陷落之前的晚上,她匆忙寫下一封書信,命使者送給身在中國地區的丈夫,可是打那以後杳無音信。也許是途中被明智的手下抓住了吧。那他們會不會找到自己在這裡的藏身之處呢?寧子從早到晚思緒萬千。但是,最近聽說在自己送信之前,山崎那邊打了一仗。這是悄悄派出去的一名家臣從三珠院聽來的消息。聽到這話,寧子的血液涌到了皮膚表面,顯得非常振奮。「估計會吧,畢竟是那孩子啊!」這是老母親說的話,似乎在她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

話雖如此,不知何時起這位母親已經白髮蒼蒼,每天早晨從起床一直到睡覺前,都是一屁股坐到大吉寺的正殿中,幾乎一動不動。她一心一意地祈禱自己兒子獲勝。這位母親堅信無論在怎樣的亂世,自己所生的兒子都不會偏離大道,如今跟寧子聊起來,還沿用過去的口頭禪,總是稱秀吉為「那孩子」。她整天所祈禱的只有一點:哪怕以自己的這條老命去換他。偶爾,她會嘆息著仰望正面的本尊佛。大吉堂的本尊佛是一尊一丈有餘的觀音立像。

「母親大人,我感覺最近就會有喜報到來,您覺得呢?」寧子一有空就會來到婆母身邊一起合掌祈禱。搬到這裡以後,她一切事都不藉助於侍女之手,從婆母的膳食到鋪床疊被全都親力親為。其間,寧子還要探望家臣的妻子和病人,到處巡視並鼓勵那些容易消沉的手下,簡直就像回到了秀吉貧窮的時候那樣,一副普通主婦的姿態。

「你也這麼想嗎?我也這麼認為,不知道為什麼。」

「我看著觀音的面容,突然有了這種想法。這尊觀音昨天比前天,今天比昨天,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向我們投來微笑的目光。」這天早晨,婆媳兩個這樣閑聊著,也許這正是一種預感吧。

山谷中的村落里,太陽落得很早,正殿的牆已經被籠罩在暮色之中了。寧子正在營帳後打火石點蠟燭,老母親的身影彷彿是留在了暮色中一樣,一動不動地在觀音下保持著祈禱的姿態。此時,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似乎至少有十名武士。老母親吃驚地回過頭來,寧子也站到了正殿的廊下。

「將軍正往這邊趕來!將軍馬上就要到了!」這聲音像是在呼喊,幾乎響徹了整個大吉寺。原來是每天到十六里外的下游偵察的哨兵們。哨兵們都是身體向前傾斜著跑進了山坡上的廟門,在狹窄的走廊那裡看到了寧子的身影,似乎等不及地一齊跑過去,異口同聲地大喊起來。「他帶著一些家臣,大約五十人,正馬不停蹄地朝這邊趕來。」

「將軍和隨從精神都很好!」

「估計馬上就能到了吧,好像是在做夢,但不是夢,確實是從中國地區攻打來的我們的將軍!」這些聲音消逝在走廊前,消息很快傳了開來,不僅傳遍了狹小的大吉寺,還傳到了寺廟後的武士小屋以及村子裡的各家各戶。以大吉寺為中心,整個野瀨村一下子沸騰起來,由此可見消息傳遞之迅速。

「母親大人!」

「寧子啊!」婆媳二人喜極而泣,她們互相擁抱著,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老母親對著觀音像叩頭,寧子也發自內心地俯拜在地。婆母很有母親樣兒,看著兒媳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催促道:「寧子,雖說是在亂世,那孩子也有很久沒見你了,你的樣子顯得太憔悴了,趕緊梳洗一下……」

「是,是!」

「還有,你要到門前迎接!」

寧子興沖沖地跑向寺里的洗手處。她抿了抿頭髮,用手掌從竹水管中接了點兒水,瞬間化好了淡妝,又整理好腰帶和衣領,穿上了稻草鞋。

族中的家長、家臣全都已經來到門前,按照年齡、身份的順序組成了一支歡迎的隊列。附近的樹叢中也擠滿了圍觀的人群,其中大多數是村裡的人。他們瞪大眼睛,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過了一會兒,又有兩名武士先行來到這邊通報,說將軍一行人馬上就要到達了。之後這兩名武士便站到了隊列的尾部。那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每個人的目光都期盼著即將出現在那條道路上的身影。寧子的眼睛已經濕潤了,眼圈也微微發紅,佇立在眾人之後。

很快,一隊人馬到達了這裡。汗水與塵土的氣息都被鼎沸的人聲包圍了。一時之間,大吉寺門前擠滿了嘶鳴的馬匹和相擁著慶祝平安的人影。秀吉也是其中一個。他在鄰近村子那裡上馬,來到山門前下馬,將馬交給侍從,看到右側隊列的末尾處並排站著一群幼童,便對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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