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橋上橋下

這一夜,秀吉也前進到淀城。

秀吉與信孝在此共同宿營,於天色未明時進了京都。

這天是六月十四。一到京都,兩人便先趕往被燒過的本能寺的遺迹,祭拜了信長之靈並彙報了戰況。

這裡早已是一片廢墟,只剩下僧院的殘骸與灰燼。

只有池畔一隅,有不知是高台寺還是何處的僧人導起的一導石塊,前面留有供過鮮花與清水的痕迹,也不知是何人所供。信孝與秀吉便將此處當作是信長與將士的殉葬處一齊叩拜了。

「現在站在這裡,還是覺得只要到了安土城便能夠見到父親……」

信孝落淚道。

秀吉也佇立在旁邊難以離去。

「不甘心啊!從六月二日起至今日,正好是十三天,殘留的房檁與立柱上彷彿還殘留著火的味道。這邊還有燒掉的襯衣斷片。還有折斷的弓箭……」他環顧四周,感慨萬分。

然而,他駐足於此祭拜舊主是在進一步向大津行軍的途中順便過來的。

昨夜從勝龍寺城直接出發的秀吉一軍今早已突進到近江岸邊。此外,按照昨夜以來的部署,醍醐、山科、逢坂、吉田、白河、二條、七條,都城內外早已經盡在秀吉的指揮和掌控之下。

今早,就連陽光的色澤看上去都格外澄澈。

「好像從妙心寺抓出很多人。」

「聽說在嵯峨也抓了。」

「我看到在木阿彌十字路口都斬了……」

各處都瀰漫著剿滅殘黨的傳言。從山崎逃來的落魄武士以及在此維護治安的明智一方的將士幾乎一個不留地都被斬殺了。

先前在二條城一戰中負傷,後來到知恩院療養的明智光忠這天早晨聽身旁侍臣說「秀吉馬上就要進京都了」,他立刻把自己關在房中自盡了。數名家臣也一起殉主。

昨夜以來,挺向丹波的高山、中川兩隊於十四日早包圍了龜山城。然而,光秀的家人已經不在此處。本以為其子十兵衛光慶會留守在此,卻也並未見其蹤影。老臣隱岐五郎兵衛於前日病死。此外,再無像樣兒的將士。因此龜山城幾乎未遭到任何抵抗。

十四日這天,中央以外的諸侯到底做何打算呢?

也可以說還有一些人仍在雲里霧中不知所措,然而走海道的德川家康與越前的柴田勝家卻開始積極行動起來。

勝家先命養子勝豐、勝政以及其他諸將作為先鋒先行,自己也隨後出了北之庄,越過山巒緊急趕往近江。此時,他當然是為了上京與主公仇家光秀一戰。

家康的德川一軍也懷著同樣的目的,十四日已經來到熱田。此時依舊朝著京都不斷向前行軍。

然而此時已經遲了。光秀之軍早已通過。而且勝家與家康兩人都與光秀同樣計算失誤。他們沒有想到秀吉會如此迅速利落地處理好這一驚天動地的巨變。

世人也是如此。昨日,明智的存在便如泡沫般從時間裡抹去,直到今天早上,世人還未從本能寺之變中回過神來,便又為明智太過倉促的散滅而感到茫然。

然而,此刻明智一族中仍舊有一支還完好無損的兵力。那便是佔領安土城的約一千人的部隊以及坂本城中的數百人部隊。不必說,統帥便是相當於光秀表兄弟的明智左馬介光春。

合起來,兩城還有數千兵力。有戰略家曾提出批評說光秀將此軍力空置於近江口是戰略上的極大失誤。然而,光秀也絕不是想要將此兵力閑置。只不過因為秀吉的攻擊猛烈襲來,他根本沒來得及將作為預備軍的安土、坂本的新兵組織起來進行反擊。

光秀在去山崎之前,曾給表兄弟光春寫過一封書信,假如這封信最晚於十三日早到達也還來得及,然而因為途中聯繫困難的原因,信到達光春手中時已經過了十三日夜半時分。

知道事情緊急,光春預感到「如果再遲便無可挽回了」。因此,立刻率領安土城一千餘名士兵於凌晨之時悉數出了城門,來到瀨田的仮橋。

如果光秀沒有死在小栗棲,而是多逃了數里,今早也定會從山科來到大津,即使無法取勝也一定能夠與光春一起進行最後的輝煌一戰。一切都太遲了。

而瀨田的這一橋口也是光春的葬身之地,早已經有眾多敵軍摩拳擦掌等待著他的到來。

橋已被阻斷。橋板已經被卸下,只剩橫樑與木樁,還可以看到被燒過的痕迹。

「把近處的民家拆了,立刻把橋修好!」

光春坐在馬上,看不出一點兒慌張的樣子。

附近的民家被迅速地拆掉了。眾人把舊木料與柱子、門板抬來。有人下到瀨田河中,將橋坑加固,有人沿橫樑從對面投來繩子拉住長板子。

對岸敵人彷彿是在計算時機,見到這一瞬間,將火槍一齊鳴響。頓時,一片彈雨。

「趴下!」明智方的步兵首領這樣命令部下,自己卻毅然站立著,瞪著敵人的槍所冒出的煙霧,只見他太陽穴已然被打穿,隨後撲通一聲落入河中,彷彿是大的炮彈落下去一般,濺起大大的水花。

「不要退縮!不要退縮!」

長長的檁木以及門板依舊源源不斷地被運送至此處。眾將士一步步拚命地繼續修理,架起夥伴們突擊的橋樑。

屍體遍布橋上,鮮血沿著橋樑滴下,染紅了瀨田河水。

對岸敵方也十分沉穩。在槍手們填充火藥期間,弓箭手便會拉起弓箭,萬箭齊發。

這一軍是在事變之初便明確表明了反對明智的態度的瀨田城城主山岡景隆的全部家臣,是剛剛從山崎被緊急派遣過來的堀秀政的一隊先鋒。借著昨日一戰的勝利之勢,更兼得知光秀以及他手下眾將的死訊,這一支軍隊可謂意氣風發,因此,此時的彈雨還有吶喊聲無非是對左馬介光春所率領的這迷失無首的僅僅一千人的殘兵敗將的揶揄罷了。

「明智軍的傢伙,你們還沒聽說嗎?」

「不知道你們在山崎早已經被打敗,還想從這裡過嗎?還是明知已敗偏要過去?」

「就連日向守光秀昨日也已經死於小栗棲了!」

「死在土著民的竹槍下!」

「真是有惡因便有惡果,他便是實例啊!」

「你們連這也不知道嗎?」

「知道嗎?笨蛋們!」

「一群獃子!呆軍!」

「到底為何還要過去?」

「想逃到什麼地方去?」

在敵方的謾罵聲中,在火槍煙霧之中,還時不時傳來鬨笑的聲音。

對此,光春的部下為了己方的作業隊而拚死掩護反擊,一寸一寸向前挪動,以己方將士的屍體作為堡壘,漸漸地過了橋的大半部分,最終在左馬介光春的一聲號令下,千餘騎一齊沖入了對岸敵軍陣中。

這些將士不僅僅是從橋上通過,有的士兵騎馬渡過橋下激流,有的士兵用竹筏,甚至有的士兵半裸著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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