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小栗棲

淡墨般的雲層中漸漸現出六月十三日的月亮。

一二騎快馬後面還跟著幾騎載著武士的快馬,這黑影有十三個,七零八落地從淀川北向伏見方面逃去。

「這裡是什麼位置?」終於進入昏暗的山坳之後,光秀回頭向比田帶刀則家問道。

「是大龜谷。」

樹梢上瀉下月光,使得帶刀還有後面數騎的身影泛起潮濕的白色光芒。

「那麼,是打算越過桃山之北從小栗棲到勸修寺道嗎?」

「您說得對。趁著夜色未明,如果能夠到山科、大津附近,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稍微走在光秀前面點兒的進士作左衛門突然間勒住馬,擺手道:「噓……」

光秀也停下來。後面眾人也都停下馬。之後,私語聲也漸漸止歇。一會兒,離開前進道路到前方去偵察的明智茂朝與村越三十郎的身影躍入眼帘。

二人在谷川岸邊停下馬,向後面眾人打手勢,「等一下!」然後彷彿全身力氣都集中到雙耳上去一般佇立在那裡。

「看來並不像是伏軍。」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前面兩人揮動手勢,一行人再次秘密行進。月亮與雲彩升至中天,看上去也是睡眼矇矓的樣子。行進途中,因為馬會踢到坡路上的石子或者踏斷枯木,所以每次響起這樣的迴音時,光秀主從都會驚懼不安,「是敵人嗎?」

大敗之後,光秀主從於夜色中進了勝龍寺城,在得到休整之後,一群人商議「怎麼辦」,最終,因只剩下逃亡至坂本城這一條路行得通,再加上重臣勸光秀選擇隱忍之路,所以光秀也終於決定選擇這條路。於是,將城中後事託付給三宅藤兵衛之後,光秀在夜色中出了城。

當時隨他出城的手下還有四五百人。然而,從久我畷過淀城來到伏見的鄉村之後隨從幾乎都四散而去,剩下的也不過是心腹十三騎而已。

「人太多了反而會引敵注目。沒有同生共死覺悟的人跟著也只是累贅而已。坂本城中還有光春大人和三千精銳士兵。如今只祈求能夠平安到達那裡,希望諸神護佑主公大人!」

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進士作左衛門、堀與次郎、比田帶刀等心腹都這樣相互安慰。

詳細來講,大龜谷位於山城紀伊郡深草村的山中。道路自此通往宇治郡醍醐村的南小栗棲。

雖說有谷有山,但此處並不是特別險峻。而且,今夜夜空中是久違的一輪明月。因為先前多雨,所以樹下都十分泥濘。低洼處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水流湧出,所以這主從十三騎的逃亡之路也並不容易。

加之光秀及其隨從們也都已如海綿般身心俱疲。山科已近在眼前,出了大津便可以無憂。雖然大家都如此互相鼓勵,但是因各自的疲憊,那原本十分近的距離也都感覺有百里之遙。

「噢,到了一個村子。」

「大約是小栗棲吧。悄悄地!」

「對,靜悄悄地過去。」

因為到處可見偏僻的山裡人家的茅屋頂,所以各人都用眼神交流。雖然大家都努力避開村落,但是路卻自然而然地通向村莊之中。

然而,幸運的是望過去不見一點兒燈火。白色的月光下,被竹叢環繞的山村人家看上去彷彿不聞世事,靜靜地沉浸在夢鄉之中。

眾人嚴密監視著周圍的情況,跑到前邊偵察的兩騎——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無礙地通過村中狹窄的小路,佇立在竹叢的拐彎處等著後面光秀一群人。

他們二人的影子與扎槍泛起的白光在五十米開外閃亮著。「咯吱咯吱」,伴隨著清脆的青竹的折斷聲,傳來一陣如野獸般的吼叫聲。

「……咦?」

在光秀前方悄悄牽馬行進的比田帶刀本能地回頭望去。

被黑暗竹叢覆蓋的民戶籬笆的黑影里,光秀彷彿被釘住了一般呆立不動。

「主公……」

沒有回答。

高而茂盛的新竹在沒有風的空中搖晃,傳來夜露「啪啦啪啦」落地的聲響。

「怎麼了?」

就在帶刀準備返回的時候,原本將臉伏在馬鬃上壓著馬腹的光秀突然間抬起臉,抖動手中的韁繩,「嗒嗒嗒」,馬加快了腳步。

光秀沒說什麼便嗖地從帶刀面前沖了過去。帶刀雖然覺得奇怪,但是並沒有發覺什麼,只是跟了上去,作左衛門、與次郎等也跟了上去。

這樣沒什麼事兒地馳騁了約三百米。在前方等待的茂朝、三十郎也聚到一起,光秀處於一行十三人中的第六騎的位置。

「咔嚓!」

扎槍的白刃與竹槍相交暴發出一聲震動耳膜的清脆聲響。

槍頭被斬落後,握著青竹的手迅速藏進了竹叢,眾人都清楚地看到了。

「土匪嗎?剛剛是?」

「……像是。不要大意。看起來就在這片竹叢中奔走。」

「三十郎。沒什麼事吧?」

「沒什麼,只不過是山野之賊的竹槍而已。」

「不用管。趕快!快點趕路!一插手便麻煩了!」

「……咦?主公呢?」大家環顧著問道。

「啊!在那兒!」

眾人一時間愕然失色。

因為就在不過百步的前面,光秀已經落馬。而且正彎著腰不停地呻吟,那樣子看起來再也站不起來了。

「主公!請堅持住!」

「主公!主公!」

「馬上就是山科了。傷口並不深。」

「再堅持一下!」已經下馬奔過去的明智茂朝與比田帶刀等人抱起光秀,一邊如此鼓勵一邊努力嘗試著把光秀托上馬背。

光秀看上去已經失去了意識。只是稍稍搖了搖頭。

「啊!感覺怎麼樣了?」

三十郎、與次郎、作左衛門等都出神地聚集在一起。周圍流淌著光秀痛苦的呻吟與長嘆,以及類似嗚咽的聲音。

此時空中的月亮顯得格外明亮。突然間,附近大叢竹林的黑影中明顯傳來土著民的腳步聲以及喊叫聲,人聲嘈雜。

「看來剛剛從黑影中拿竹槍襲擊的土寇又尾隨上來了。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弱點,他們更是緊咬不放,這就是這些人的本性。三十郎、與次郎,你們不要守在這裡,先去阻擋那邊的土寇!」

聽了茂朝的話,眾人立刻分頭站在隊伍前後,有人拿好扎槍,有人抽出大刀。也有人大喝一聲「毛賊」,躍進有賊人蹤跡的竹林中去。

沙沙沙沙,像是猴群又像是樹葉上落下的雨滴的聲響,一瞬間打破了小栗棲的寧靜。

「茂朝……喂,茂朝?」

「在!我就在您身邊抱著您。」

「噢……茂朝。」

光秀再次動了動嘴唇。然後彷彿探索般用手撫摸一圈茂朝那托著自己身子的手臂與肩膀。

定是腹部大量出血影響了光秀的視力。他的舌頭也有點不聽使喚了。

「現在,茂朝給您包紮傷口,將帶著的葯上上,您忍耐一下。」

「……沒用了。」他搖搖頭。然後彷彿要什麼東西似的動了動手。

「……要什麼?什麼?」

「筆墨。」

「您是說筆墨嗎?」

茂朝趕緊從鎧甲袖中取出懷紙來。

他將筆放到光秀顫巍巍的手中,然後注視著白紙。

「看來主公是要寫絕命詩了。」茂朝心裡十分難受,他不願光秀在此處寫這些。面對難以抗拒的命運,他的執著在心中嘗試著做最大的反抗。

「主公!主公!……不要寫這些沒用的話。馬上就要到大津了,到了那裡,左馬介光春大人一定會去迎接……來,讓我給您包紮傷口吧。」

他將懷紙放在地下,想要解開光秀的腰帶,然而光秀卻用意想不到的大力撥開了他的手。之後,光秀用左手支撐,將右手伸到地上的白紙上,用彷彿將筆折斷般的力量寫道:

「順逆無二門……」

接下來,他的手抖得厲害,看來是難以寫下去了。他將筆遞給了茂朝道:「把後面的寫下來。」

「……」

倚靠在茂朝的膝上,光秀仰頭望著天,對著那一彎月牙凝視了好一陣子。死亡臨近,他的臉色比月光更加蒼白,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微弱的聲音卻一點兒都沒有紊亂,在偈語之後,又續道:

大道心源澈

五十五年縈一夢

夢來終覺醒

歸去兮

茂朝扔下筆哭起來。

突然間光秀一下子拿短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奔回的進士作左衛門與比田則家看到光秀的屍體,「馬上就……」

兩人靠著光秀也都拿刀自盡了。另外四人、六人、八人,數目不斷增加,眾人環繞光秀左右全部殉死,瞬間,地上便描繪出一個大的鮮血的花瓣與花心。

剛剛堀與次郎與一兩人躍入竹叢與土寇交戰,不知是不是已經交刃而死,不管村越三十郎向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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