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尉的女兒(一)

愛惜衣裳趁早,

愛護名譽趁小。

諺語

第一章 近衛軍中士

入了近衛軍,明日當上尉。

別那麼辦,讓他當兵去打仗。

俗話說得好:叫他先吃吃苦頭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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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老子是誰呢?

克尼什寧①

我父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格里尼約夫年輕時在米尼赫伯爵②麾下服役,當上中校,於17××年退伍。從此他便在辛比爾斯克自己的田莊上住了下來,跟本地窮貴族的女兒阿芙多吉婭·華西里耶夫娜·I結婚。我們兄弟姊妹共有九個。他們很小就死了。

①克尼什寧(1742-1791),俄國詩人,這裡的題詞引自他的喜劇《吹牛家》。

②米尼赫,俄國元帥,1735-1739年指揮過對土耳其的戰爭。

當我還在娘胎里的時候,便趁早登記加入謝苗諾夫團當上了一名中士。這件事多虧我家親戚、近衛軍少校E公爵的照顧,倘若我媽媽萬一不幸生下一個女孩,那麼,我爸爸就理當宣布那個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經死了,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學結業之前,我便算個請長假的軍人。那時我們的受業方式,跟現在可不一樣,從五歲起,便把我交給馬夫沙威里奇的手裡,因為他不喝酒,故而開恩讓他當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監督下,我十二歲便學會了認識俄羅斯文字,並能很在行地相狗。這時爸爸給我聘請了一位法國老師,波普勒先生。

此人是跟夠吃一年的橄欖油和葡萄酒一道從莫斯科訂購來的。他來了,沙威里奇很不高興。"謝天謝地!"沙威里奇自言自語發牢騷,"看起來,這孩子已經會洗臉、梳頭、吃飯了。

幹嗎亂花錢請個外國佬,似乎自己人不頂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國是個理髮師,後來到普魯士當兵,再往後便來到俄國當老師①,至於"老師"一詞的含義他卻不甚了了。他是個好小子,但過分輕浮放蕩。他的主要毛病就在於對女性的愛慕之情太切。他滿腔柔情需要宣洩,因而不時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聲嘆氣。此外,按他的說法,他並非酒瓶子的仇人,照俄國人的說法,即愛喝幾盅兒。不過,眼見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上葡萄酒,而且僅只一杯,再加僕人篩酒有時竟忘了這位先生,因此,我的波普勒很快就對俄國藥酒上了癮,甚而至於覺得其味無窮,比他本國的葡萄酒還得勁,私下以為真能清脾健胃。就這樣,我跟先生馬上融洽相處了。雖然,按合同規定,他應該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門科學,但他卻以為趁早胡扯幾句俄國話是為上策,這之後,我跟他便各干各的去了。我倆真是如魚得水。別的再好的老師我也不希罕了。但是,不久命運就拆散了我們,其原因於下:

①原文為法語。

一天,洗衣女僕巴拉希卡、一個胖乎乎的麻臉姑娘夥同擠奶女僕、獨眼龍阿庫爾卡不知怎地一齊跪倒在我母親面前,自責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訴那個先生,因為他利用姑娘們年幼無知從而誘姦了他們。我母親一聽,那還了得!她便告訴了父親。父親幹事,素來痛快。他當即派人去叫那個法國流氓。僕人報告,先生正在給我上課。父親便衝進我的房間。這時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遊於夢鄉。而我正起勁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說明一下,前此為我從莫斯科訂購了一幅大地圖。它掛在牆上毫無用處,它又長又寬紙質又好,我早就看中了。我決定用它來做一隻風箏,此刻趁先生睡了,我便動手幹起來。父親進房的時候,我正在給好望角粘上一條樹皮尾巴。父親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課,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後就衝到波普勒跟前,很不客氣地叫醒了他,接著放連珠炮似的對他大罵一通。波普勒驚慌失措,想站起來,但做不到了,因為不幸的法國佬已經爛醉,渾身癱了。一不做,二不休。父親一把揪住他領子,把他從床上拖起來,推出門外,這一天便把他趕出大門完事。這一下可使沙威里奇開心死了。

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結束。

我便成了個無所事事的絝褲少年,趕趕鴿子,玩玩跳背遊戲,整日價在僕役的孩子堆里廝混。不知不覺過了十六歲。

這時我的命運變了。

秋季有一天,我媽媽在客廳里熬蜜餞,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頭,盯住鍋里沸騰的泡沫。父親在窗前讀他的《聖朝年鑒》,那是他每年都訂閱的。這部書對他一貫產生巨大影響。他百讀不厭,每回捧讀,必定感慨萬千,每回捧讀,必定弄得他大發脾氣。母親摸透了他的性情和嗜好,總是想方設法把那部倒霉的書藏起來,使他儘可能找不著,因此《聖朝年鑒》有時竟整整幾個月不能在父親眼前露面。然而,他一旦發現這本書,那麼,他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不肯放手。這一天,正好父親又在讀《聖朝年鑒》,他不時聳聳肩膀,細聲嘟囔:"他居然當上了陸軍中將!……從前在我們連里,他還不過是個中士哩!……得了兩枚俄國勳章!……不久以前我們還……"終於他把年鑒往沙發上一扔,便坐著出神了,那不是什麼好兆頭。

猛然他轉過頭對母親說:"阿芙多吉婭·華西里耶夫娜!

彼得魯沙今年十幾歲了?"

"已經進十七歲了,"母親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媽一隻眼睛瞎了,那年還有……"

"得了!"父親打斷她的話,"該是送他去當差的時候了!

他鑽丫頭房、掏鴿子窩也混得夠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離別,我母親吃了一驚,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鍋子里,一滴滴淚珠兒順著她的臉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興得難以形容。一想到服軍役,在我腦子裡便跟自由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歡樂的生活。我設想自己當上了近衛軍軍官,我以為,那是人間幸福的頂峰了。

父親素來不喜歡變更他的打算,辦事素來雷厲風行。我出門的日子定了。出門前一天,父親說,他要寫封信交我帶給我將來的長官,他要了筆和紙。

"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母親說,"別忘了代我向公爵問好;你就說,我拜託他照顧彼得魯沙。"

"胡扯淡!"父親皺著眉頭回答,"我幹嗎要給公爵寫信?"

"你剛才不是說,要給彼得魯沙的長官寫信嗎?"

"哦!那又怎麼樣?"

"彼得魯沙的長官本是公爵,彼得魯沙登記進了謝苗諾夫團嘛!"

"登記了!登記了,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彼得魯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能學到什麼名堂?只會胡亂花錢學做浪蕩鬼!那可不行!得讓他到隊伍里去,做做苦工,聞聞火藥味,當個列兵,別弔兒郎當。登記入近衛軍有什麼用!

他的身分證在哪裡?去找來!"

母親找出了我的身分證,那是跟我受洗時的汗衫一同擱在她箱子里的,她發抖的手拿著交給了父親。父親用心看了一遍,把身分證擺在桌上,便動手寫信。

情況不明使我苦惱: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麼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著父親的筆尖,可是它移動得太慢了。後來他到底寫完了,把身分證和信一同套進信封里封好,摘掉眼鏡,把我叫過去,說:"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爾洛維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你到奧倫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這一來,我的一切光輝的希望都破滅了!彼得堡快樂的生活沒有份了,等著我的將是荒涼的邊遠地區的煩悶無聊的生活。服軍役,一分鐘前想到它還帶著滿腔熱忱,這時在我看來簡直是活受罪。但是,去爭也沒用。第二天早上,一輛暖篷雪橇開到了台階前;放進了皮箱、內裝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餡餅和糖糕,那是家庭溺愛的最後一點表示。父母親給我祝福。父親對我說:"別了!彼得!對那個向他宣過誓的人,你要盡忠盡職。要聽長官的話,別向長官討好。不要兜攬差事,也別推卸工作。要記得一句老話:愛惜衣裳趁早,愛護名節趁小。"母親老淚縱橫,叮囑我多多保重身體,又再三囑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看這孩子。他們給我穿上兔皮襖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淚如泉湧。

這天夜裡我們趕到了辛比爾斯克,在這兒要停留一晝夜,以便購買一些必需品,這是事先交代沙威里奇去辦的。我留在旅社裡。沙威里奇從早就去跑商店。我望著窗外骯髒的小衚衕,心裡悶得慌,便往旅社各個房間里溜達溜達。跨進彈子房,我碰見一位高個子先生,約莫三十五歲,蓄有兩撇黑黑的唇須,身穿寬袍,手裡拿一根撞球杆,嘴裡咬著一枝煙斗。他正跟撞球記分人在玩球。記分人贏了,就喝一杯燒酒;輸了,他就應當四腳爬著鑽過球台。我看他們玩。他們玩得越久,四腳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記分人癱在球台下面爬不動了才算罷休。那位先生居高臨下口吐幾句下葬時念的咒語,好不厲害!然後他建議我也來跟他賭幾局。我推辭說不會,這大概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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