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布羅夫斯基——第一部(一)

第一章

幾年以前,在自己的許多田莊中間一座田莊裡頭,居住著一名門第古老的俄羅斯貴族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他的財富、顯赫的門第和人緣關係使他在其田莊坐落的幾個省內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鄰居們一向樂於奉承他極微小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聽到他的大名就嚇得發抖。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把別人的逢迎拍馬視為當然,好似收下一件件貢品一樣。他的府第總是高朋滿座,以點綴他那大老爺式的清閑無聊的生活,分享他那熱熱鬧鬧的、有時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尋歡作樂。誰也不敢拒絕他的邀請,逢年過節誰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來表示孝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暴露了一個沒有教養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環境嬌寵慣了,動輒放縱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發作和極其有限的頭腦異想天開。雖然他體力過人,但每個禮拜總得有三兩次因肚子撐得過飽而受苦,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朧。他府第的一所廂房裡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針線活。這廂房裡的窗戶都裝上木闌干,門都上了鎖,鑰匙歸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親自掌管。這些年紀輕輕的女囚犯於規定的時刻由兩名老太婆監督著到花園裡去放風。每隔一段時間,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從他們中間挑選幾個出來,許配男人,打發出去,再找幾個新的來補缺。他對待農民和家奴非常嚴厲和任性。雖然如此,他們仍然忠於他,因為他們可以拿東家的財富和名聲炫耀於人,同時,也依仗主人權勢的包庇,使得自己可以對鄰人干出許多壞事。

特羅耶古洛夫平素所乾的事情不外乎騎馬巡行於自己遼闊的領地,日以繼夜地大擺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樣翻新的惡作劇。每一惡作劇一般總得抓住某個新來的客人當作捉弄的對象,有時老相識也難以倖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一人是個例外。這位退伍的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是他的近鄰,擁有七十個農奴。跟達官貴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遜的特羅耶古洛夫,卻尊重杜布羅夫斯基,雖則他地位卑微。他們曾經在部隊里是同事,因而特羅耶古洛夫憑經驗深知他為人急躁和堅決。境遇使他們分別了很久。由於家道中落,杜布羅夫斯基只得退伍,遷居到自己僅存的一個田莊上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得知這一點以後,甘願出面為之庇護,但杜布羅夫斯基婉言謝絕,寧願仍然窮困但卻保持獨立。再過了幾年,特羅耶古洛夫獲得了陸軍大將的軍銜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莊,兩位朋友再度見面了,彼此高興。從此,他們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羅耶古洛夫,生平從不拜訪任何人,有時卻不拘禮節地到這位老朋友的簡陋的屋子裡去作客。他們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無相同之處。兩人的遭遇也有幾點偶合,兩人都是戀愛結婚,兩人都早年喪偶,兩人膝下都各有一個孩兒。杜布羅夫斯基的兒子在彼得堡學習,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女兒在父親的膝下長大。特羅耶古洛夫時常對杜布羅夫斯基說:"聽我說,老兄!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將來有出息,我就把瑪霞許配給他,哪怕他窮得象只鷹。"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搖搖頭,總是這麼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做瑪利亞·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樣貧窮的貴族青年,最好娶一個貧窮的貴族姑娘,做個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嬌生慣養的婆娘的一條走狗要好得多啦!"

目空一切的特羅耶古洛夫跟他的窮鄰居之間的這種融洽的關係,大夥都很羨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餐桌旁直言不諱,毫不顧忌是否跟主人意見相左,大家對他的大膽感到吃驚。有的人想學他,試圖超越應有的謙卑的界線,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眉頭一皺,嚇得此輩從此不敢妄想。因此,杜布羅夫斯基獨處於共同規律之外。一個偶然事件破壞並改變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打算到遠離莊院的田野去打獵,先一晚就給養狗人和馬伕下達了明晨五時出發的命令。野營帳篷和野餐廚房事先已經運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將要用膳的地點。主人和賓客先到狗舍巡禮,那兒有五百條追風狗和撲殺狗過著溫飽康樂的日子,它們用狗類的語言大歌大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恩重如山。那兒還有一座給病狗們特設的療養院,歸狗醫總監齊姆希卡領導。療養院里還特設婦產科,專為高貴的母狗們臨盆與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為這美妙的狗宮而洋洋得意,決不放過一次機會在那些至少每人來此朝拜過二十次的客人們面前炫耀一番。賓客如雲,前呼後擁,狗醫總監齊姆希卡與數名養狗人頭頭追隨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正巡視狗宮啦!走到有的狗窩門口,他停下來,或者探問病號的康復情況,或者下達或寬或嚴但一貫正確的指示,或者把老相識的狗友召喚到跟前,對它們百般寵愛,跟它們傾心談話。讚美狗舍之豪華,賓客自認義不容辭。唯有杜布羅夫斯基緊鎖眉頭不開口。他本是個熱心的獵人。他的家境只允許他豢養兩隻追風狗和一對撲殺狗。見到如此壯麗的狗宮,他憋不住有點兒妒忌了。"老兄!你皺著眉頭幹嘛?"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我這狗舍你不喜歡嗎?""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得,你手下人未必也能過你的狗這樣的生活。"一個養狗奴才傷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東家,"他說,"我們過的生活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實話實說,有的貴族老爺要是把自己的莊園換成這兒隨便哪個狗窩,那倒不壞。在這兒他會睡得更暖,吃得更飽。"聽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話,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縱聲大笑,而賓客也奉陪大打哈哈,雖則他們心裡也覺察到,這個玩笑對他們也是挺合適的。杜布羅夫斯基一臉刷白,沒有吭聲。這時,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提來一籃子剛出娘胎的狗崽。他撫弄一番,挑出兩隻,吩咐將其餘的通通淹死。

這當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不見了,誰也沒有在意。

跟賓客從狗舍回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下來進晚餐,不見了杜布羅夫斯基,這時才記起了他。僕人回報,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回去了。特羅耶古洛夫吩咐立即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來。他外出打獵,從來就少不了杜布羅夫斯基,因為此人是個精明老練的相狗專家和一切狩獵糾紛的無誤的裁判。他們還沒有吃完飯,派去追趕的人就回來了,稟告老爺說,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不聽話,不願回來。照例灌飽了各色酒漿從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個奴僕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說是倘若他不來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麼他,特羅耶古洛夫就要永遠跟他反目。僕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從桌邊站起來,放走客人,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問: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來了沒有?代替回話,呈交他摺疊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吩咐書記出聲朗讀,他聽到如下的話:

寬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會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責令養狗人巴拉姆什卡前來請罪,賞罰聽我發落,我決不會容忍您的奴才惡語傷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貴族。

依舊是您恭順的僕人: 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

按照現在的禮數,這封信實在是非常失禮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勃然大怒並非由於它古怪的文辭和口吻,而僅僅是它的內容。"怎麼?"特羅耶古洛夫大吼一聲,赤著腳從床上跳下來,"打發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請罪?賞罰聽他發落?豈有此理!他想得倒好!他可得放明白點,他是跟誰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見棺材不落淚,讓他曉得跟我特羅耶古洛夫作對會有什麼好下場!"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穿好衣,出去打獵,那派頭跟平素一樣豪華,但這次狩獵一無所獲。整整一天只碰見一隻兔子並且讓它跑了。帳篷之下的野餐也不如意,至少不合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胃口,把廚子打了一頓,把客人罵了一通。回家時他帶領大隊人馬故意在杜布羅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踐踏過去。

過了幾天,兩位鄰里之間的敵意仍然沒有緩和。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仍然沒有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少了他就心裡發悶,他大聲咒罵,出語傷人,以此宣洩滿腔怨恨。多虧本地貴族添油加醋,這些話傳到杜布羅夫斯基耳朵里已經大大走樣了。一個新情況徹底消滅了最後一線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巡視自己小小的田莊,杜布羅夫斯基快到白樺樹林時,他聽見丁丁伐木聲,過了不一會,又聽見樹榦倒下去的聲音。他騎上馬衝進林子,劈頭碰見幾個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農民正在肆無忌憚地偷盜他的樹木。見到他,那幾個農民拔腿就跑。杜布羅夫斯基跟他的車夫抓住了兩個,捆綁了帶回家去。敵方的三匹馬作為戰利品被繳獲。杜布羅夫斯基著實氣憤,這以前特羅耶古洛夫手下這幫出了名的強盜從來不敢在他的領地內胡作非為,因為他們知道他跟自己的主人關係友好。杜布羅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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