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暴風雪

馬蹄踐踏厚厚的積雪,

馬兒飛奔在山包之間,

看!那邊廂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間風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團團,紛紛從空而降,

一隻烏鴉飛臨雪橇的上空,鼓動翅膀,

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上,

"呱"的一聲,兆頭不祥!

馬兒匆忙趕路,鬃毛豎起,

凝視黑暗的遠方……

茹可夫斯基①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敘事詩《斯維特蘭娜》。

我們值得紀念的那個時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維奇賦閑居住在自己的田莊涅納拉多沃村。他殷勤好客,和藹可親,四近聞名。四鄰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賭五個戈比輸贏的波士頓牌,而有的客人來此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看看他的女兒瑪利亞·加夫里洛夫娜,一個身材苗條、膚色白凈的十七歲的小姐。她被目為有錢的待字姑娘,許多人想獵取她,或者為了自己,或者為了自己的兒子。

瑪利亞·加夫里洛夫娜是靠讀法國小說受的教育,因此,其結果自然是墮入情網。她選中的戀愛對象是個窮酸的陸軍准尉,那時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裡。不言而喻,這青年男子也燃燒起同樣的愛火。但是,女方的父母發覺兩人互相愛戀,便禁止女兒想他,接待他的態度很壞,比接待一個退職陪審員還不如。

我們的一對戀人書信往還不斷,每日在密松林里或古教堂邊幽會。他們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種種計謀。如此這般通信和商議之際,他們得出如下結論:(那當然不在話下)既然我倆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殘忍的父母的死腦筋又妨礙咱們的姻緣,那麼,能否避開他們呢?妙!這個謀幸福的好主意終於光顧了這個年輕人的腦袋瓜,而醉心於羅曼蒂克的瑪利亞·加夫里洛夫娜對這個好主意也非常稱心。

冬季到了,他們的幽會也就中止,但情書往還卻更加頻繁了。弗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在每封信里都央求她嫁給他,跟他秘密結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後雙雙跪在雙親腳下,二老最終肯定會為戀人的英勇的蠻幹行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動,包管會對他們說:"孩子們!投到我們懷裡來吧!"

瑪利亞·加夫里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計畫被推翻。終於她同意了如下辦法:在指定的一天,她應該不吃晚飯,借口頭疼躲進自己的房間。她的貼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謀犯。她二人應當穿過屋後的門廊到達花園,花園後面有一輛備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離涅納拉多沃村五俄里的冉德林諾村,然後走進教堂,弗拉基米爾會在那裡等她們。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前夜,瑪利亞·加夫里洛夫娜通晚沒有睡覺。她收拾好東西,包了幾件襯衫和衣裙,給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寫了一封長信,另一封信給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動人的辭句向父母道別,陳述愛情的來勢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饒恕她的過失,她在信的結尾寫道:如果能允許她來日能匍匐在至親的父母膝下,那將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刻。她封好兩封信,封口蓋上圖拉出產的圖章,圖章印出兩顆燃燒的心和文縐縐的題辭。然後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個盹兒,但是嚇死人的幻象不斷驚擾她。時不時她仿彷彿佛覺得,正當她坐上雪橇去結婚的那一刻,他父親止住她,把她在雪地上飛快地橫拖過去,然後扔進黑咕隆咚的無底深淵……她頭朝下飄下去,心裡嚇得說不出的難受;時不時她仿彷彿佛又看見弗拉基米爾倒在草地上,一臉慘白,滿身血污。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聲音說話,求她跟他趕快結婚……還有一些不成形的、不連貫的幻象接二連三在她眼前閃過。終於,她從床上爬起來,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並且果真頭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愛地關切她,連連探問:"瑪霞!你怎麼了?病了嗎?瑪霞!"——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極力安慰他們,想裝出快活的樣子,但又裝得不大象。到了晚上,想到這是在自己家裡度過的日子的最後一刻了,她的心緊縮起來。她已經半死不活了,心裡暗暗地跟家裡人和身邊東西一一告別。

開晚飯了,她的心喘喘直跳。她嗓音顫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飯,便離開了父母。父母吻了她,象往常一樣給她祝福。她差點兒哭起來。回房後,她倒在靠椅里,眼淚汪汪。使女勸她鎮定,勸她打起精神來。一切準備停當。再過半個鐘頭,瑪霞就要永遠放棄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閨房以及平靜的處女生活了……戶外起了暴風雪,風在吼,百葉窗在抖動,磕碰直響。她覺得,一切都暗藏殺機,兆頭不妙。不久宅子里安靜下來,都沉沉睡去。瑪霞披一條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小箱子提在手裡,出房走到了後門口。使女跟在後面,拿兩個包袱。她們進了花園。暴風雪沒有平息,風迎面吹來,彷彿想擋住這個年輕的女罪犯。她們好不容易走到花園的盡頭。雪橇已經在路上等候他們了。馬凍僵了,不肯規規矩矩站住不動。弗拉基米爾的車夫在車輪前面走來走去,勒住馬兒。他攙扶小姐和使女坐進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韁繩,馬兒便飛跑起來。好!讓我們把小姐交給命運之神和車夫傑廖希卡的趕車技藝去保護,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咱們的年輕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爾坐車趕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諾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談妥,然後到四鄰的地主中間去找證婚人。他去找的第一個人是個退職的騎兵少尉,四十來歲的德拉文,這人非常樂意當證婚人。他說這種冒險使他回憶起已逝的美好時光和驃騎兵的惡作劇。他留弗拉基米爾吃午飯,並且要他放心,找其他兩個證婚人的事他包了。果然,吃罷午飯,就來了一個蓄有唇須、靴子帶有踢馬刺的土地丈量員施米特,還有縣警察局長的兒子,一個十六歲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參加槍騎兵。這兩個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爾的請求,甚至還對天起誓,不惜犧牲性命為他效勞。弗拉基米爾感佩至深地擁抱了他們,然後回家張羅去了。

天斷黑已經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過的車夫傑廖希卡面授機宜,詳詳細細布置一番,然後打發他駕起三匹馬拉的雪橇去涅納拉多沃村,再吩咐給自己套好一匹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車夫,自己一個人動身到冉得林諾村去,大約兩個鐘頭以後瑪利亞·加夫里洛夫娜也應該到達那裡了。他認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鐘。

可是,弗拉基米爾剛剛出了村口來到田野上,起風了,暴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他啥也看不見了。一分鐘工夫,道路就蓋滿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黃的一團混沌之中,但見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渾然莫辨。弗拉基米爾發覺陷在田裡,於是想再趕到路上去,但卻白費勁。那匹馬瞎忙一氣,時而跑上雪堆,時而陷進溝壑,雪橇時時翻倒。弗拉基米爾費盡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鐘頭了,而他還沒有到達冉得林諾村的叢林。又過了十來分鐘,叢林還是看不見。弗拉基米爾駛過一片溝渠縱橫的田野。暴風雪還沒停,天色不開。馬兒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雖然它不時陷進齊腰深的雪裡。

終於他覺得,他走的方向不對頭了。弗拉基米爾剎住雪橇:他開動腦筋,使勁回憶和思索,於是斷定應當朝右拐。他便掉轉雪橇朝右趕去。那匹馬敷衍塞責,挪動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個鐘頭了。冉得林諾村應該不遠了。他走著,走著,田野沒個盡頭。到處是雪堆和溝渠,雪橇時時翻倒,他也就時時把它扶起來。時間在消逝。弗拉基米爾著實不安了。

終於他看到那邊廂有個黑黑的東西。弗拉基米爾便轉到那邊去。等他走近一看,卻原來是一片林子。謝天謝地!他想,現在可總算快到了。他沿著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繞過林子:冉得林諾村就在它後面。他很快就上了路,駛進冬季落葉的樹林的陰影里了。狂風在這裡不能逞強,道路平坦,馬兒長了氣力,而弗拉基米爾也寬心了。

他走著,走著,而冉得林諾村還是看不見,樹林沒個盡頭。弗拉基米爾驚恐地看到,他走進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絕望了。他打馬,那匹可憐的畜牲放開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來,一刻鐘以後就一步一步拖著他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基米爾怎樣使勁都不頂用。

樹木漸漸稀疏了,弗拉基米爾出了森林,冉得林諾還是看不見。這時應該快到半夜了。淚水從他眼眶裡湧出來,他放馬信步走去。這時風雪平息了,烏雲消散,他面前展現一派平川,上面鋪了一層波浪起伏的潔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凈。他望見不遠處有個小村莊,零零落落約莫四五家農舍。弗拉基米爾的雪橇向村子駛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邊,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動手敲打。過了幾分鐘農舍的百葉窗開了,一個老頭伸出一大把白鬍須。

"幹啥?"

"冉得林諾村離這兒遠不遠?"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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