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安國寺惠瓊

關於議和的私下交涉,當日惠瓊雖曾幾次嘗試會見,卻仍未見任何頭緒,就在他準備無功而返之時,蜂須賀彥右衛門卻再次送來簡短書信。

「希望能夠即刻見面,越快越好。」

雖是深更半夜,然而安國寺惠瓊卻相信自己和議即將達成的直覺,立刻整理好裝束。與使者彥右衛門之子家政急趕了約一里路來到了石井山。

當然,彥右衛門也一直未眠,在軍營中等待回覆。會面後,惠瓊道:「本想明早拜訪,但不知是何事,正如閣下所言越早越好,就立刻趕來了。」

彥右衛門若無其事地說道:「那真是太過意不去了,其實明早也可以。只因我信中未曾寫明所以打擾在下休息了,只不過事情還是趕早得好。」

接著,兩人一起登上石井山山腰,彥右衛門帶惠瓊中途繞彎到了一處俗稱蛙鼻的地方,來到一處孤零零的房舍。

是一處無人居住的農舍。彥右衛門吩咐兒子家政點燃了燈火。惠瓊代表毛利一方,彥右衛門代表羽柴一方,兩人的見面一向都是選擇避人耳目的地方。

「想來,我倆之間的緣分也真是不可思議啊。」

兩人面對面落座後,彥右衛門像是回憶起什麼,感觸良深地說道。

惠瓊亦是深深頷首認同。

「真是如此啊……」

兩人不約而同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位於蜂須賀村的小六的住所。特別是彥右衛門正勝不禁追憶起那時還是雲遊僧的惠瓊那血氣方剛的樣子。只見他無限感慨,出神地凝視著前方。

惠瓊之所以熟知織田信長的小小清洲城裡也有木下藤吉郎這樣出色的人物,也是因曾在蜂須賀村借宿一宿的機緣。

之後,雖然歲月流轉,惠瓊卻始終未曾忘卻織田麾下有一名名為藤吉郎的年輕將軍。說起來,當時為天正元年,秀吉的才能還未被認可。在柴田、丹羽、瀧川等諸將看來,他還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然而,是偶然抑或是慧眼如炬,在當時惠瓊從京都寄到中國地區給吉川元春的信中,就曾提到對秀吉的認可:

在下看來,信長一代不待三五年,大約只需明年便可位列公卿。然而,列侯之後,正所謂高位難居,只怕他也武運不長,要是那樣,取而代之的應該就是他身邊的藤吉郎。

惠瓊的預言著實令人吃驚。在十年後的今天看來,一切正如他當時所言。

然而,此夜他卻連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十年前所說的話竟會成為現實。他只是隱隱有些困惑,自己為何明知秀吉是敵卻還對他心生傾慕。

先於二十年看穿秀吉終成大器,先於十年說中信長的命運,惠瓊也絕不是泛泛之輩。

其中,有一件事作為他的榮譽之一常被提起。早在他幼年時代,毛利元就曾到訪安芸的安國寺。當時,他一眼看中惠瓊,便向住持要求:「能讓那個小和尚跟著我嗎?」據說,元就在世期間,他一直在其左右,陪其征戰。元就總是叫他「小和尚,小和尚」,十分喜愛他。

他中年離鄉遊歷諸州,回鄉後被尊為安國寺西堂。備受小早川隆景與吉川元春等人的尊崇,戰爭之日也作為軍事顧問即所謂的軍僧跟隨左右。

二來,他還有昔日知己蜂須賀彥右衛門這一門路。因此,他也曾私下嘗試提過毛利方的講和條件,但是幾次談判都無果而終。他深知己方屈服提出的割讓五地、饒清水宗治之命的條件難以讓秀吉接受。所以,今日便準備前來別過。

「哎呀,突然間給你寫信,真是過意不去。我把今天要跟你會面之事向黑田官兵衛大人提過。官兵衛大人意念堅定鼓勵我說,我們將軍心胸寬闊,所以,如果毛利方再稍微讓步的話,和議肯定就能夠達成。傍晚提到這件事情時,將軍也曾表態,其他條件暫且不論,只宗治之命絕不可留。若留其性命,解圍城之急,則顯得我們織田軍已筋疲力盡,會給世人留下只憑微不足道的條件就答應議和的印象。這樣一來也難以向主公交代。將軍屢次重複,只宗治之命難留。因此,將軍示和之意至此的話,惠瓊大人只需再稍努力一把便可達成和議。不知你內心到底有何想呢?」

雖然彥右衛門的言辭與日間會面時無異,然而,惠瓊感覺他確實有所變化。

不知何事使得此間方針出現如此巨變,這一點難逃惠瓊如炬慧眼,然而他依舊用平常的口吻道:「這個嘛,我早已盡吐心意。如果將毛利治下十地中之五地獻出都無法饒清水宗治不死,那麼毛利一門則無顏以武士門第面對天下。還請大人體察此番心意!」

「那之後,或者說今日傍晚,您又確認過小早川大人或吉川大人的心意了嗎?」

「因為此乃無須詢問之事,所以也未曾詢問。對毛利一門而言,早已堅定決心,即便失去中國地區的全部土地,也不忍失去忠義無比的宗治。自輝元大人以下,無論是小早川大人還是吉川大人,沒有一人對毛利家百萬一心的鐵則有所異議。」

東方漸白,遠遠可聞公雞打鳴之聲。不知不覺已是初四清晨。

惠瓊沒有答應。彥右衛門也未做讓步。

只有時間徒然而逝,和談之事毫無進展,而且陷入了僵局。

「那麼,就沒有辦法了。」談判屢次陷入破裂的危局。

惠瓊深知毛利一方主公之命,彥右衛門也明了秀吉心中所想。而且,此種決不能夠讓談判破裂的情況也極為少見。這種情況在惠瓊那雙僧侶所特有的慧眼凝視之下早已一目了然。彥右衛門極有耐性地反覆說著同樣的話。

「以我的這點能耐是難與貴僧達成和議了。不如請黑田大人來代勞吧。與您也非常熟悉的黑田官兵衛大人再慢慢談一次,您意下如何呢?」

「如果能夠讓小僧所期待的和談有些眉目的話,跟誰我都會細談的。」

於是,彥右衛門向從半夜便一直在隔壁小房間等候的兒子喊道:「家政!」

然後吩咐道:「已經是晨起時分,你去把黑田大人接來。」

不久,家政陪官兵衛來了。官兵衛乘著一頂四名家臣抬著的小轎,下轎後他拖著步子挪動著龐大的身軀,一進來就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兩人的身邊。

然後,緊接著便面向惠瓊道:「事實上,是在下勸彥右衛門大人再煩勞西堂大人進行最後一次談判,看看究竟是議和還是就此斷絕關係的。怎麼樣了?果真還是難行嗎?談了半夜,議和還是沒有著落嗎?」

官兵衛豁達的語調產生了效果,已經無話可說的兩人又重拾之前的心情。惠瓊稍稍面向晨光,笑言道:「承蒙好意,卻並沒有什麼進展。」

彥右衛門以此為契機說道:「因為今早還要跟堀大人商討信長公來此的事情,所以還請原諒我中途退席。」

說罷,便離開了。

官兵衛像是自言自語般言道:「因為右大臣家兩三天也就到了,所以和議之事只剩今日可以商討。說起來,如何?沒有達成好的約定嗎?」

他的外交手段可謂單刀直入,而且極為強硬。他無所顧忌地明言道:「說到底是沒有勝算的戰爭,如果還講種種條件的話那就只有一戰了。」然後又向惠瓊道,「如果此處向東軍盡一把力,豈不是也有利於貴僧將來成就偉名嗎?」

有關個人利益之處,他也毫不諱言向惠瓊做了暗示。換了對手之後,惠瓊不再像之前那樣雄辯。然而他的表情卻比跟彥右衛門膠著辯論之時顯得大為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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