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憤怒的淚水

已經到了夜裡亥時,秀吉還沒睡。吃過飯後,正好看到蜂須賀彥右衛門不知從什麼地方回來了,於是讓他和堀秀政陪伴著移步到寺廟的書院中,那裡是他在陣營中的居室。他們三人在那裡對坐了很久。侍童們都被屏退,似乎在進行極小範圍的密談。只有一名連歌詩人幽古被允許待在那裡,他看著時機,在背後悄悄沏茶。

此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於嚴令旁人迴避,自然這腳步聲到達杉木板門口時,被侍童們攔住,遭到了苛責。一邊是十萬火急地趕過來的人,一邊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說話之間似乎開始了爭吵。

「幽古,什麼事?」秀吉問道。幽古豎起耳朵聽了聽,回答說:「不知道是什麼事,好像是侍童和守衛們。」

「你去看看吧!」

「遵命!」幽古把爐邊的東西留在那裡,馬上起身出去了。原來以為是守門的武士,一看竟然是淺野長政親自到此。但是,那些年少的侍童們說,不管是淺野大人還是誰,要求旁人迴避的時候就決不能通稟。而淺野大人卻恐嚇說不給通稟就硬闖,豈有此理。要闖就試試,就算是侍童,守在這裡也不是擺樣子或者裝飾門面的。他們一個個憤慨激昂,毫不怯懦。

「好了,好了,靜一靜!」幽古首先勸慰了那些頑童般的侍童,然後問道:「淺野大人,什麼事呀?」淺野長政給他看了看手中拿的書信匣子,解釋說快馬傳書的使者剛剛從京都到達此地,看樣子事情非同小可,雖然聽說讓旁人迴避,還是希望能將內情馬上稟告給將軍。

「請稍等。」幽古快步走到裡面,馬上又折回來帶路說:「請吧!」

淺野長政斜眼看著旁邊的房間走了過去,裡面的侍童們一下子沉默下來,都扭過臉去佯裝不知。「是淺野長政呀!」秀吉躲開短柄燭火,將身體扭轉到這邊。

「是,雖然知道您在商議事情……」

「沒事,既然有快馬傳書。那麼,是誰寫來的信?」

「聽說是長谷川宗仁。總之,請過目。」淺野長政將信遞了過去。姬路皮革做的書信匣子的朱漆在短柄燭火的照耀下閃過一道光芒。

「,宗仁會派快馬來,是什麼事呢?」秀吉接過書信匣子,看著堀秀政嘀咕道。

秀政也略微歪著頭說:「無從知曉啊。」長谷川宗仁是給信長沏茶的人。平日里與他沒有什麼親密來往,尤其是一個沏茶的人突然往戰場上派快馬送來書信,這件事有些蹊蹺。而且,據淺野長政說,那名信使從昨天中午離開京都,現在就到達這裡了。從京都到這裡有五百多里路,粗略算來,只用了一天半時間。即便是快馬加鞭,也絕非易事。估計他肯定是途中不吃不喝,日夜兼程趕過來的。

「彥右衛門,你把燭火靠近點。」秀吉稍微彎了下腰。宗仁的書信在他手裡展開了。非常短,寫得也很潦草。可是,秀吉在燈光下讀完之後,脖頸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一直沒有說話。其他人都謹慎地向後退了一步端坐等候,看到秀吉從脖頸到耳朵一下子都變了顏色,堀久太郎秀政、彌兵衛長政、彥右衛門正勝都不由得向前探過身去。「將軍……將軍!您怎麼了?」三人在身邊一叫,秀吉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原來他讀完之後瞬間眼前一黑,心情也沉重起來。他似乎懷疑信中的文字,再次努力把目光投向書信,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他早已是淚眼滂沱。

「這是為了什麼流淚呢?」

「看樣子不同尋常!」

「難道宗仁在信中告知了什麼悲傷的消息嗎?」此時,三人全都想到的是身在長浜的秀吉的老母親。在陣營中偶爾聊起故鄉之事,秀吉總是會提起老母親。秀吉談論母親的時候,就像侍童組的孩子一樣流露出思念的神情。這種神情每個人都看在了眼裡。因此,他們馬上就聯想到了秀吉母親,以為她病危或者去世了。

過了一會兒,秀吉擦乾眼淚,正襟危坐,悲痛的神色中還包含了一種肅穆的神情和怒氣。那樣強烈的憤怒,那樣莊嚴的淚水,決不會是因為母子之情。「我……現在沒力氣告訴你們。久太郎大人、正勝、長政,都過來看吧。」他又轉過臉去,屢屢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哭泣。

三人都是一副晴天霹靂的樣子,久太郎秀政、彥右衛門正勝、彌兵衛長政都茫然若失了。信長之死,信忠戰死。直到剛才為止,想都未曾想過,如今快馬傳書卻將事實擺在了眼前,彙報了昨天早上本能寺的實情。怎麼可能呢?世間之事竟如此難以預料嗎?瞬間感到震驚的內心也麻痹了,沒了眼淚,也沒了聲音。尤其是秀政,在來這裡之前,還跟信長親密會面,直接從他那裡收到了指示。他幾乎不敢相信,好幾次注視著那封信。秀政也淚如雨下,彥右衛門也落淚了,這裡的一盞燈幾乎要被淚水澆滅了,沉浸在黯淡的夜色之中。

秀吉猛地動了動身子,重新坐好。然後似乎有些用力地閉上了嘴巴,緊接著突然朝遠處的侍童房間大喊道:「喂!來人!」他的聲音幾乎要穿透屋頂,就連平日膽大的蜂須賀彥右衛門和堀秀政也嚇得差點跳起來。之前秀吉本來也一起沉浸在淚水之中,忘情地哭泣著,因此更加讓人嚇破了膽,這也在情理之中。

「是!」應答的同時,從侍童房間傳來了充滿活力的腳步聲。由於這一腳步聲和秀吉的聲音,秀政和正勝的悲傷一下子被吹跑了。

「您有何吩咐?」

「是誰過來了?」

「我是石田佐吉。」身材矮小的佐吉說著從隔壁房間的隔扇後往前移了移,來到房間正中央,朝著一盞燈跪在那裡。

「是佐吉啊。行,你也可以!」

「是!」

「你到黑田官兵衛孝高的營帳跑一趟,就說我有事要找他,讓他睡覺之前來一趟。」

「說這些就行嗎?」

「這就夠了。是黑田的營帳啊,黑夜之中,不要搞錯了!」

「是!」

「且慢,且慢,大家在幹什麼?」

「閑著呢,都在那裡說沒有戰鬥真是難熬。」

「幽古在隔壁嗎?」

「在。」

「給侍童房間送些點心,讓他們玩抵額頭或者掰腕子。因為今晚要熬夜,免得他們打瞌睡。」

「遵命。」

「佐吉,去吧!」

「我速去速回!」

如果可以的話,秀吉才想放聲大哭呢。第一次謁見信長是他年僅十八歲的時候。信長的手曾撫摸過他的頭,他的手也曾為信長穿過鞋。如今主公已經故去。信長和他之間,絕不僅僅是別人認為的那種單純的主從關係。他們流著相同的血液,有著共同的信念,也曾期望同生共死。沒想到主公先走一步,秀吉再次意識到只剩下自己還活在世上。

「主公了解我,世間了解我的人非主公莫屬。本能寺臨終前的那一瞬,火海中的主公肯定在心中呼喚過我,一定對我有所囑託。秀吉我雖是微弱之身,怎能不回應主公的遺恨與囑託?」他在這個晚上暗自許下了誓願。他沒有徒然悲嘆,要是悲嘆的話,即使淹沒在悲痛的淚水中,慟哭到吐血也還不夠。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信長臨終之前託付給自己什麼遺命。

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主公的遺恨。根據主公平日的表現,就可以凄惻地體察到他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那種遺憾。一想到這裡,秀吉就連片刻也無法嘆息了,也沒有工夫思考今後應該如何圖謀。雖然身在中國地區,但是他的心已經憤然朝向了敵人明智光秀。還有,眼前的敵人高松城該如何處置,毛利的三萬多大軍如何妥善處理,如今與大敵四軍對陣,如何儘快從這個陣地轉向京城並打敗光秀?

思考一下的話,眾多困難像一重重山擋在眼前。對此,秀吉剛剛扭動著身子坐好的時候,似乎就下定了決心:「沒必要深思,天機瞬間便會錯過。最重要的是馬上行動。只有一步一步付諸行動。親自闖過一道道難關,每次果斷地做出決定就可以了。」俗話說,「搞一千次也許會成功一次。」他的眉間和唇邊都顯示了他此生最大的精神準備。

「對了,快馬傳書的信使安排在哪裡了?」石田佐吉剛走,秀吉立刻向淺野彌兵衛詢問道。

彌兵衛回答說:「吩咐武士們,讓他候在正殿前了。」秀吉對蜂須賀彥右衛門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你帶他去廚房,讓他吃頓飯。然後監禁到一間屋子裡,不要讓他見任何人。」彥右衛門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站起了身。

彌兵衛見此情景,說這事我來辦吧,秀吉搖搖頭說:「不,我還有事吩咐你,稍等。彌兵衛,你馬上從麾下挑選眼明手快、腿腳利索的士兵,把守從京都通往毛利領地的所有大小道路,要做到滴水不漏。交通要道可以完全封鎖。見到可疑之人立即抓捕。即使看上去是普通人,也要嚴格檢查他的行李,盤問他的來歷。這件事極為重要,趕緊去,要用心!」秀吉半睜著眼,一口氣吩咐完了。

淺野彌兵衛馬上就出去了。只剩下堀秀政和連歌詩人幽古了。

「幽古,現在什麼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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