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家康的動向

信長一死造成了天下一片驚慌,一夜之間世態大變,沒有人不感到彷徨失措。只能說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即使平日里名震一方的知識人或者受人尊敬的武將,這種情況下也幾乎沒有例外。倒不如說,越是身處機要位置的人,越是擁有一知半解的知識的人,越是顯得狼狽,他們迷茫地想:「事態會如何發展?該何去何從?」就連德川家康也是如此。他匆忙離開堺市,不知去向。

茶屋四郎次郎和本多忠勝四處尋找,終於在路邊聽人傳說河內的飯盛一帶有一行人正朝東方趕路,好像是家康的隊伍。查明了當天晚上他們住宿在尊延寺,於是迅速趕過去,人卻已經離開那裡了。寺僧說:「他們看起來很急的樣子,在這兒休息了一會兒,就走夜路去了草內方向。」

追上他們時,已經是六月三日了。家康累了,在信樂鄉村破敗的山寺中睡午覺。寺院周圍有老臣酒井忠次、石川數正、井伊直政等人,警衛森嚴。因為是在和平的旅途中發生的變故,雖然重臣們都跟隨在身邊,卻沒有帶多少兵。因此他們不分上下,都是一副緊急時的裝扮,神原康政等人也都端著長槍,親自站在住持房間外。

康政讓侍童去稟告家康:「茶屋四郎次郎為了向您彙報詳情,從京都尾隨而至。還有,本多將軍在途中與四郎次郎相遇,剛剛一起回來了。」

家康事前吩咐說:「忠勝一回來馬上叫醒我。」他頭枕在手臂上,只躺了一小會兒,「什麼?四郎次郎來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很高興。不管怎麼說,詳情還完全不清楚,而那也正是他最想了解的。家康起身出去,匆忙洗了把臉,回到原來的住持房間一看,兩個人已經被帶到那裡,正在叩拜。

「右大臣的自殺確定無疑嗎?兵亂還只是局限於京都嗎?途中遇到的人們內心是怎麼想的呀?」對這些問題,茶屋四郎次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雖如此,他只知道截止到昨天中午的形勢,因此所講的情況也局限於這個範圍內,但對於家康來說,他從昨天開始只顧著朝故鄉岡崎趕路,光是知道這些就足以對大致的全貌做出明確的判斷了。

人們聽到住持來到了隔壁房間,都不再作聲。家康回頭問道:「準備妥當了嗎?」

住持催促道:「我給您帶路。」家康親身跟在住持身後,又讓大家都來。似乎他之前吩咐過什麼。康政、忠勝和四郎次郎都跟著去了。他們來到了這所鄉村寺院中狹小的正殿。

「把外面的忠次和直政也叫過來。」依照家康的吩咐,在寺院附近守衛的酒井忠次和井伊直政也列坐一旁了。抬頭一看,這個鄉野的寺廟裡破舊的佛龕上,佛燈的白光在搖曳。佛龕正面擺著一個紙牌位,上面寫著右大臣織田信長的俗名。

「看來主人是想臨時祭奠一下。」家臣們體察到家康的心思,看破了世態的轉變,靜靜地坐著。住持按照常規拜祭完後,家康來到香爐前久久地合掌哀悼。他閉目祈禱了很久,流過臉頰的淚水都要幹了。酒井忠次、石川數正,以及井伊、神原、本多等人都依次效仿著做了。之後他們默然對坐良久,心中無限傷感。住持悄悄離開了。只能看到迴廊下守衛武士的槍尖,除了茶屋四郎次郎一個外人,全都是德川家的主從。

「雖然四郎次郎親口講述了實情,我還是不敢相信……」家康嘀咕道。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嘆息,但是他的眼神中未浮現任何懷疑,他比任何人都關注這件大事的真相。他雖然還年輕,但是大額頭上已經出現了禿頭的跡象。他表情綳得很緊,別人不容易窺探出他心中現在蘊藏的想法。

「像做夢一樣……」

「真是啊……越是體察右大臣的心情,越是感覺那一剎那的遺憾……讓人不禁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每個人都發出了嘆息,這樣唏噓下去的話,就會湧現出無限回憶。就在十天前,還在安土看過他的舞蹈,聽過他的歡笑。

但是,家康似乎並不喜歡人們過多感嘆。其實家臣也沒有那麼從容。大家甚至懷疑,現在到底能否平安回到三河。隨從之中沒有人能夠確信途中安全。儘管如此,他們決定即使冒著危險,也要回到浜松。不管以後怎樣圖謀,首先要回到故鄉。因此他們才匆忙離開堺市,結果地方上的形勢比城市裡還要險惡,山野中好像已經有土匪出沒。他們一小隊人輕裝穿越其中,此時要想護著主人的性命堅持到三河,幾乎只能是祈禱上天保佑。

可以說信長的意外災禍立刻變成了家康的災難,他才四十齣頭,正值壯年,他沒有驚慌。眼前的疲憊已經被隨之而來不斷膨脹的慾望趕走,他甚至有些高興。他凝視著香爐上升起的縷縷青煙,心想:「以右大臣的死為轉折點,天下因此向前邁了一大步。」首先他考慮到了這一點。

家康的思考從不脫離現實。這是他年幼時養成的習慣,現在仍然沒有改變。他的表面與內心並不一致。據家臣們觀察,自從昨晚相信了信長之死,家康屢次感嘆人生無常,為多年的同盟好友信長的意外死亡而悲痛,甚至讓人覺得他會在傷心之餘突然剖腹,去為故人殉死。但是,今天家康稍稍顯得堅強了。家臣們看到他的狀態,心想「看來主人重振精神了」,私下裡感到慶幸。

其實家康真正的內心遠比宿老們成熟老練。面對著一生難逢的機遇,他的內心並不像燈芯那樣纖弱。「右大臣去世後,誰來繼承統一大業呢?誰會成為天下之主呢?」家康的額頭就算再加一道眉毛也會很寬敞,他腦子裡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對於心中的問題他清楚地斷定:「很遺憾,不會是光秀。」然後,似乎順理成章地獨自回答道:「捨我其誰?」

織田和德川是多年的盟友。為盟友報仇而舉起義旗的話,這個名義足以向諸侯飛傳檄文。如果再保護一名信長的遺子,對外鎮壓光秀,對內收編舊織田軍,自然就能夠成為下一代的中心勢力吧。縱使設想織田的遺臣中出現兩三個野心家,也找不到既思慮周全又有實力的人。丹羽、柴田、瀧川、羽柴,首先他們都不能馬上展開行動吧。即使他們有所行動,也不足為懼。家康就是這樣判斷的。他把各種事深深藏在心底,然後才會下命令,才會採取行動,但是那些隨從自然還在苦苦思慮眼前的問題:如何才能脫離這個危險境地,平安到達三河。這也是一個普通人最正常不過的想法。

「去探路的偵察兵回來了,讓他在那邊候著嗎?」一名侍童來到家康身邊問道。

家康對他點了點頭。

「讓他等著嗎?」侍童再次叮問,家康又點了點頭。

這時,石川數正突然插話說:「先聽一下偵察兵的彙報怎麼樣?因為無法推測遭遇了怎樣的變故。」

結果家康笑了笑,說道:「不用,就現在來稟告的人的表情來看,沒什麼好憂慮的。如果偵察兵得知異變的話,其神情必定會傳給稟告的人,那麼稟告的人的語氣便會不同尋常。」數正臉紅了。

懷有同樣心情的其他宿老,為了將他從尷尬境地中解救出來,轉移了話題,問道:「像光秀那樣的人,起了謀逆之心,難道他覺得這能為天下人所接受嗎?」

家康沒有作聲,保持著傾聽的立場。家臣的評論總的來看與一般人沒什麼兩樣。首先大家都指責光秀破壞了君臣間的道義。「將軍您怎麼認為?」最後神原康政問道。其他家臣似乎也想知道主人如何看待光秀。「用一句話概括,光秀雖擁有賢才,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心中失去了一種美德,」家康以此為鋪墊,接著說,「失去了謙虛。」康政表現出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又說道:「但是,日向守平常也是相當謙恭有禮的人,看上去比別人都要謙虛。」

家康還是否定了他的看法,又補充了以下感想:「那是他努力積累的教養的結果,並不是他的本性。那是理性的人常有的姿態。可是,他終於無法保持這種姿態了。不知是心裡明白而放棄的,還是被狂妄自大磨滅了,總之失去了謙虛,就像一生積累的知識全部讓老鼠吃掉了一樣。如果還有謙虛,縱使有什麼隱情,不論心情如何,也決不會做出那樣魯莽的行動。一般說來,我們可以捨棄謙虛的時候也只有衝進敵營的時候了。」

家臣們都在傾聽。康政又問:「雖說是暴動,光秀的乾坤一擲暫且算是遂心如意了,以後的計畫也會這樣順利進行下去嗎?」

家康似乎完全沒把這個當回事,他聽完後笑著說:「已經輸給自己的人,豈能戰勝外人?何況,他沒理由一統天下。」

說完家康就起身離開,去了原來的住持房間,馬上把等候著的偵察兵叫到走廊邊上,聽取了各地的情勢。家康往各地都派了偵察兵,從昨天開始就收集到很多情報。然而最關鍵的京都、安土方面的動態卻打聽不到。他認為是由於交通被阻斷了。當然他也想了解那些詳情,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回鄉途中那些當地領主的意向、是否有土匪出沒或者武裝暴動。因為如果不根據形勢來選擇回鄉道路的話,恐怕等於是自投羅網。

「宇治方面還沒有出現太大的暴亂。我認為從那裡出發到信樂,再前往伊賀的話,估計明智軍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