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九桿大旗

從老坡再往前走,就是山城國。從丹波口登頂,向右行,經山崎天神馬場、攝津街道,直接進入備中國。從左側下行,則可越過沓掛、桂川,直接通往京都。光秀站立的地方恰好就是頂峰,就如同迄今為止他的人生一樣,攀登到了最高處。眼前有兩條路,他可以任意選擇走哪一條,這也是他最後的選擇。然而,瀰漫的夜色已經不再逼迫他做出任何反省,反倒將靜靜閃爍的星光展現在他面前,彷彿告訴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與他約好了明天那場社會大變革。

雖然光秀並未下令休息,但他勒住了馬,穩穩地坐在馬鞍上,一動不動地仰望著星空。見此情景,他周圍那些穿著閃亮的甲胄的將領、身後的無數鐵甲、旗幟、馬匹,全都停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大家都在趁機擦汗、檢查草鞋帶或是換隻手牽馬。「那邊有清泉湧出來吧,我聽到了潺潺的水聲。」畢竟是一萬三千人的大部隊,隊伍尾部在離山頂還很遠的坡道上止住了步伐。各組的部將當然就在附近,但是中軍的幕將和光秀的身影離得太遠了,即使踮著腳也看不到。步卒們自然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命令就停止行軍了。

「找到了!有水了!」有人在路邊的崖壁上摸索了一會兒,終於在暗處的岩石後面發現了一股細流,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湊到那裡,往自己的竹筒里裝滿了水。

「這下就能撐到天神馬場了。」

「估計是在山崎吃飯吧?不過夜很短,到海印寺一帶估計天就亮了吧。」

「白天馬也容易疲勞,估計上邊還是考慮盡量趁夜晚和早上趕路吧。」

「到中國地區之前,我也希望如此啊。」步卒們自不必說,除了領頭的部將,就連一般的將士也還不知情。大家都認為戰場還很遠。他們用隊長聽不到的聲音嘀咕著、笑著,由此可見他們還很從容。有一名士兵說自己肚子疼,同伴們一半責怪一半鼓勵地對他說:「剛出征就哭訴病痛,算什麼事兒啊?」他解釋說:「哎呀,我兩個月前腸胃就病了,到現在還沒痊癒呢。但是,我還是咬著牙來參軍,不想錯過這次戰鬥。因為想著回去後偶爾能給父母妻兒講講立功的故事,能多領點軍俸讓他們高興高興。」

隊伍徐徐開動,慢慢恢複肅靜的行軍步調。從這時起,提著長槍的部將開始邁著大步來來回回地在隊伍一側監視著。一路上沒有人再說話。軍馬開始沿著老坡的分水嶺向東下行。沒有一個士兵折向西邊去中國地區的路。

「怎麼回事呢?」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很疑惑,但是依然繼續前行。他們這些小兵,只是仰望著飄揚的大旗,心想旗幟指向的道路是不會有錯的。坡路漸漸變得陡峭,馬蹄踢著小石子,發出磕碰的聲音。偶爾有石頭落入山谷,發出巨大的聲響。一萬多人的隊伍就像轟轟地傾瀉下來的瀑布一樣,勢不可當。行軍步伐開始加快。堵也堵不住,擋也擋不了,最終只能放任自流。

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鎧甲里的汗衫馬上就濕了。人和馬都氣喘吁吁地噴著熱氣。繞過大枝山的山谷繼續下山,在淙淙的溪流的正前方,松尾山的山腰像一堵牆屹立在人們眼前。就在這時,一道道命令傳來。

「休息!」

「解下糧袋!」

「給馬喂草!」

「嚴禁點火!」

這裡還是半山腰,只有個叫沓掛的小村子。不過有十幾間樵夫和燒炭人住的小屋。儘管如此,軍中的警戒卻相當森嚴。從山腳下開始,沿途所到之處都立刻設置了崗哨。山崖邊的路上甚至有這樣的對話:「你去幹什麼?」

「去溪邊打水。」

「不許離開隊伍,從別人竹筒里倒點!」

士兵們解下糧袋默默地開始吃飯,嘴裡咀嚼著還在竊竊私語。他們都很奇怪,傍晚從筱村八幡出發的時候已經吃了一餐了,為什麼還沒到用餐時間又要在這個山裡填飽肚子。為什麼不能等天亮了,到山崎或者橋本有人家的地方拴馬休息。他們無法消除這個疑問,同時依然覺得是在朝中國地區行軍。因為通往中國地區的路,不僅僅是老坡的岔路口,從這個村子向右拐,經過大原野也能進入山崎、高槻。但是,隊伍離開這裡再次出發,直接下山來到冢原,到達了川島村。

四更的天空下,桂川映入眼帘,這對全軍大部分將士來說實在是出乎意料的事。

「呀,是桂川!」

「桂川?」

士兵們突然喧噪起來。沿著這條路線自然會到達這裡,他們卻忘我地瞪大了眼睛。吹來一陣冷風,全體士兵都停住了腳步。

「安靜!」

「不許喧鬧!不許隨意交談!」幾名騎馬的首領圍著出現動搖的軍隊來來回回地大聲喊話。在水面映射的光亮中,可以看到九桿淡藍色的桔梗大旗。河面吹來一陣風,長長的旗杆變成了弓形,發出呼啦的聲響。

「源右衛門,源右衛門!」一名騎馬的將領把手舉得高高地大喊著。天野源右衛門作為首領正位於一支隊伍右翼的尾部,感覺到主公要召見自己,於是將馬放在隊伍里,朝這邊跑來。光秀站在河灘上,幕將們都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源右衛門。齊藤利三兩鬢斑白,左馬介光春的臉上帶有一種悲壯的神情,看上去幾乎是一副假面。諏訪飛驒守、御牧三左衛門、荒木山城守、四方田但馬守、村上和泉守、三宅式部,還有其他眾多身穿鎧甲的將領,把光秀圍了好幾層,如同鐵桶一般。

不用說,只有這些將領心裡明白,再過不到兩個時辰天下就會爆發什麼事。天地之間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這場巨變,這裡的將領卻提前獲悉了,即便是他們,也沒有能夠在眉宇舉止或者是語調中完全掩飾住那種莫名的恐懼。

「源右衛門,過來!」光秀親口說道,把他叫到近處,又說,「估計很快天就要亮了。你率領一支隊伍先行渡河,從西七條前往崛川。一定要注意,萬一我軍中有人先去本能寺告密,立即格殺勿論。另外,雖說天還沒亮,可能會有早起的行人以及進京賣東西的人。這一點也需要注意。好了,趕緊去吧!」

「遵命!」

「啊,且慢。」光秀叫住他,又補充說,「還有一點要注意,忠秋、藤田傳五、並河掃部他們率領的一隊人馬早就從保津出發,抄山中近道至北嵯峨,從地藏院前往西陣,隔著大霧看不清,不要跟自己人打起來。你橫舉著一桿桔梗旗,作為標誌。」命令很周密,聲音有些尖厲。由此可見,光秀的頭腦正在高速運轉,全身的血管都緊張得快要裂開了。天就要亮了,看到天野源右衛門手下幾百人嘩啦嘩啦地徒步渡河,招展的旗幟下,剩下的一萬餘人益發不安起來。

光秀重新上馬,其他人也陸續翻身上馬。哪怕是短暫的休息,武將們都會立刻下馬,減輕馬背的負擔,這既是對馬的關愛,也是上戰場之前的細心準備。

「說一下注意事項,別漏聽了犯錯!」光秀旁邊的一名首領將手做喇叭狀放在嘴邊,大聲喊了兩三遍。「去掉馬掌!」第一條注意事項響徹全軍。「聽著,去掉馬掌!步兵們馬上換上新草鞋。不要繼續穿在山道上變松的草鞋了。草鞋帶子要綁結實,但是要留點空,不要沾水之後勒得太緊!」雖然聲音很大,但是為了讓大家清楚明白,首領還是在風中重複著喊了好幾次,嗓子都要啞了。

「步槍組的人將火繩切成一尺五寸長,將火繩頭點燃,每五根一組倒提著,絕對不能疏忽。兵糧袋子以及隨身攜帶的物品,還有一些瑣碎的東西,如果妨礙四肢行動,就要毫無顧慮地扔到河裡。除了武器什麼都不許帶。」

注意事項傳達完了。全體將士都愕然失色,這種動搖比河水中的波浪還明顯。與此同時部隊中有什麼東西騷動起來。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行動。每個人都左顧右盼,由於禁止交談,只是面面相覷,那種無聲的聲音實在是難以名狀。然而,環顧四周就會發現,聽到命令後的那一瞬間,大家就開始行動起來。動作極為迅速、統一,勝過了日常的訓練。如果光看表面,乍一看不會想到每個士兵心中充滿了遲疑、不安與驚愕。

馬掌、火繩、草鞋帶,直至全身裝備好,瞬間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齊藤利三雖說已是老人,卻是歷經百戰的武將,他像宣讀公文一樣大聲傳達指示:「大家歡呼吧!從今天起,我們的將軍惟任日向守大人,無疑將會成為天下之主,不要懷疑夢想!即使是步卒小兵,亦當歡欣踴躍,竭盡忠勇!」他的聲音非常洪亮,遠遠傳到下級士兵那裡。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但是,大家在呼出一口氣後,並未表現出喜悅,他們臉色蒼白,身體僵硬,他們沉默著,顫抖著,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齊藤利三閉上眼睛,再次提高嗓音,似乎也是為了鼓勵自己,語氣有些近乎斥責:「千載難逢的日子即將到了,各位大顯身手吧!特別是各位武士,全靠你們了!縱使戰死沙場,有兄弟子嗣之人自然不必擔心無人繼承家業,即便無兄弟子嗣之輩,也會替你們尋找到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一定不會少了撫恤與封賞。當然,這要看你的功勞大小。」到了最後,齊藤利三的語氣明顯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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