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老坡

無論從氣象還是氣溫看,都已經完全進入夏天了。尤其六月一日出現了近幾年罕見的炎熱天氣。從早上開始就艷陽高照、萬里無雲,過了中午北方天空被雲峰遮住了,然而直到天黑夕陽的光和熱還在炙烤著丹波的山河。

龜山城從這一天開始變得空蕩蕩的,因為數量眾多的兵馬輜重一股腦兒開出了城外。提著長槍、挎著步槍的隊伍,滿載著子彈火藥以及其他軍用品的運輸部隊,士兵們一個個汗流滿面,頭上戴著曬得發燙的黑鐵頭盔,舉著旗,背著行李,腳上穿著武士草鞋。一看他們今日就要離開故土,城鎮中的人和鄉村的老幼都聚集在道路兩旁。

「哎?拐角處府上的次郎丸大人也過去了,水池前那家的老爺也騎著馬過去了。」

「村越大人一把年紀也在軍中。」

「笈川大人年紀輕輕就上戰場了。」他們找到平日里經常出入的府邸中的恩人和知己,聲嘶力竭地為他們祈禱武運,鼓勵他們建立戰功。要不是因為自己是農民或者商人,也想跟隨隊伍前去。他們熱烈地鼓掌歡送,表達了想從軍的心情。可是誰能預料到呢?此時送行之人和被送行的將士都不知道這次出征並非是去攻打中國地區,而是去對付本能寺。因為除了光秀和他麾下的十多名大將,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城東有一片平坦的田野,據說很久以前曾有一條驛道,從大枝山經生野前往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區。以筱村八幡的森林為中心,這一帶被稱作能筱田野,也叫作筱野村落。北邊隔著保津川可以看到愛宕山與龍岳的各個山峰,南面有明神岳,東面有大枝山,這裡可以說是四面環山的一處盆地。軍馬離開龜山以後,旌旗搖曳,陸陸續續集合到這裡。

正值申時,血色殘陽和青草散發的熱氣之中,號角聲此起彼伏,互相回應。之前全部士兵只是這裡一群、那裡一夥的聚集在一起,此刻都站起身,列隊整齊,大致分為三個縱列,旌旗肅然飄蕩在空中。能筱田野的地表已經被兵馬和旗幟淹沒了,一瞬間,除了馬的嘶鳴聲,天地之間再無聲息。四面山上或濃或淡的綠葉沙沙作響,似乎有草木清香撲鼻而來。傍晚的風吹過無數張面孔,彷彿把那氣息送入了人們的肺里。

遠處的森林中,號角聲再次響起。不久,光秀率領騎馬的幕僚從筱村八幡的神社院落那邊騎著馬緩緩而來,在西下的斜陽中顯得光輝燦爛。他們檢閱著各個部隊,越走越近。閱兵結束以後,將士們仍然巍然不動。那些士兵親眼見到馬上的光秀,就連最低級的士兵也在想:「遇到了好將軍,跟隨了好主人!」現在他們重新為此事感到自豪,也感到很幸福。光秀披著白底銀線織花的戰袍,穿著黑皮甲胄,鎧甲上的綴繩是黃綠色的,佩刀與馬鞍都是最好的。這一日他比平時顯得更年輕。

當然也不止他一個人這樣,因為武將一旦身穿鎧甲就沒有年齡差別了。就算與十六七歲初上戰場的武士站在一起也不顯老,武門中的人即使老了也不能示弱。尤其是今日,他在心中暗暗發誓,這種決心讓他比全軍任何一名將士都要拚命。因此,他望著每名士兵的眼神之中一定閃爍著近乎悲愴的光芒。總帥的這種氣魄當然會反映到全軍的士氣上。

明智的隊伍迄今為止馳騁過的戰場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六七個了,哪一次都不如這次這樣緊張,士兵們感覺毛髮都豎立起來了。可以說每個人都在無言之中預感到這次征戰不同尋常。和平日的普通身份不同,在不能期待生還的出征之際,無論多麼低等的士兵都會擁有這樣的靈感。無數這樣的靈感形成霧一般蕭瑟的氣氛,籠罩著各個部隊,頭頂飄揚的淡藍色桔梗紋樣的九桿大旗在空中發出呼啦的聲音。

光秀勒住馬,向身邊的齊藤利三問道:「總人數大概多少?」

「一萬零七百,加上運送大小行李的人可以達到一萬三千吧。」光秀點點頭,停了一會兒又說:「把各隊頭目叫過來。」一聲令下,長槍隊、步槍隊、長刀隊等各個部將級別以上的人都離開了隊伍,聚集到光秀馬前。

光秀策馬退後一步,同族的明智光忠在四方田政孝以及妻木主計等宿將的簇擁下朝前一步,說道:「這是京都的森蘭丸將軍昨夜送來的書信。有些注意事項要傳達給各位首領。」他在馬上展開公文宣讀道,「右府大人有令,做好出征中國地區的準備以後,主上打算檢閱家臣的兵馬、旌旗的模樣,速速召集人馬進京面見。就是這麼寫的。」又補充說,「因此,我們從筱野前往大枝山和老坡,酉時一刻動身。時間已經不多了,請用餐,然後喂馬休息,不要因為疏忽錯過了時間。」一時之間,遍野都是在用餐的人,景象非常壯觀,也很和諧。

這時,有使者前來說:「比田帶刀大人,主公召見!」「堀與次郎大人,總部召見!」「村越三十郎大人,有請!」剛剛被叫到馬前部將中的主要人物再次被叫到光秀所在的八幡的森林中。

這裡是薄暮的背陰處,再加上茅蜩的叫聲,顯得涼氣如水。剛剛從前殿那邊傳來擊掌合十的聲音,似乎光秀正率領幕僚們一起在神前敬獻祈禱文。聯繫起來一想,元弘年間,足利高氏曾在這個筱村八幡敬獻過祈禱文。高氏來到這條驛道上舉起旗幟,聲稱要尊奉皇命,一舉攻入京都,除掉了六波羅。這裡離傳說中高氏部下埋藏箭的箭冢也不遠。

這裡正是足利氏奠定了室町幕府十幾代根基的出發之地,雖然對手不同,但是可以推測光秀心中一定想起了這一淵源。因為是這樣的古迹,一直以來,室町幕府每一代將軍都對這個神社寄予特別的敬意,並嚴加保護。光秀不可能不知道它的由來。在天理昭昭的神明面前,光秀打算如何堂堂正正地持有自己的理想呢?無論他的心腹家臣如何怒目圓睜、哭著勸他這樣做,僅憑他與信長之間的私憤私恨,還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做出叛逆之舉吧。

光秀為自己辯護說,不知什麼時候,自己也許會落到荒木村重和佐久間右衛門父子那樣的下場,由於恐懼不安,自己像一隻窮途末路的老鼠,為了生存下去,才先發制人的。可是這也不能成為讓他良心可以接受的理由。

這個仇敵近在咫尺,離此地只有四十里路,而且輕裝逗留在那裡。這是絕無僅有的良機、絕好的運氣。他每次意識到自己類似於偶發的惡念,便愈發不能在神前祈禱了。然而,在他的腦海中,以上一切另當別論,要給自己找一個正當的理由並不十分困難。那就是曆數二十多年來信長壞的一面作為他的罪狀。特別是信長對於文化的極端破壞和對舊制度的變革,這是一條最廣為人知的罪狀。

光秀是個文化人,儘管多年來作為信長的部將南征北戰,可是他的知性當中依然沉澱著一些對舊文化和舊制度的愛惜之情。他沒能醒悟到自己的知性只是沉溺在狹隘的境地之中,反倒誤認為他的失衡的精神和普天下的人一樣。

各隊的部將們心想又是為了什麼事召見呢,一個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促膝而坐,等候在營帳中。光秀的矮凳上還不見他的身影。侍童組的人說他現在正在神前祈禱,很快就會過來。不一會兒,光秀身邊的重臣掀開帷幕,陸陸續續走進來,有的點頭示意,有的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他們是並河掃部、進士作左衛門、妻木主計等人。最後光秀與老臣齊藤利三、同族的光春、光忠、光秋等一同現身,靠在中央的矮凳上。

「只有這幾個嗎?全部頭領?」

「正是。」溝尾庄兵衛回答道。此時,三宅藤兵衛和今峰賴母回頭望向奧田左衛門,用眼神示意他什麼。三人突然一同起身站到了帳外。眾人正在驚訝的時候,似乎營帳外圍了一隊士兵。從光秀臉上也可以看出他的用意,而且宿將們眼中已有了警戒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光秀開口說:「家臣都是一體同心,尤其旗下大將是我可以依靠的手足,我以這樣的陣勢來跟你們商談,也許你們會覺得有些見外,這也是為了向你們坦率地講明天下大事、我們的浮沉、如今決心要做的事。」他開始毫不隱瞞地講明心意,開頭幾句就很嚴肅。部將們僵直著身子,仰視他的嘴角,不知不覺間迷失了自己。

「我開始只有三千石俸祿,後來漲到二十五萬石,從那時起就開始駐守近江丹波城,無論從公私哪面看都是深受隆恩,我絕不會忘記右大臣家施給我的恩德。」他先從這一點講起,接下來又稱頌明智家的赫赫戰功。話鋒一轉,開始講述在信州上諏訪受到苛責的事,以及後來屢次觸怒信長、在名門望族面前蒙受了無法忍耐的屈辱的事。前一陣還被奪去款待家康的職務,成為世人的笑料,信長竟然還下達軍令讓他在出征中國地區時處於秀吉的下風,事已至此,作為武門中人,只能說如今被逼得忍無可忍了。

然後,他又列舉了那些多年來為信長建立功勛卻自取滅亡的人的先例,指出信長性格中殘暴無情的一面。通過火燒叡山、逐放義昭以及霸道猛攻等事實,判定信長才是道義的敵人、文化的破壞者、紊亂制度與傳統國家的賊子,最後他說道:「我就這樣不顧一切下定了決心,詠了一首述懷詩,你們聽聽如何。不知心者能言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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