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採藥

當瘋狂的士兵將箭與石子射向本能寺的護城河,叛逆的熊熊火焰燒焦了夜空之後,世人都開始揣摩臆測事前光秀的心理,即他變心的時間和動機。

有人說:「他的叛逆之心多年以前就有了。」

又有人舉例證說:「不,是離開安土、回到龜山城以後。」

還有更透徹的人分析道:「回到龜山後的一個晚上,他去參拜愛宕神社,抽籤之時那種念頭油然而生了。證據在於他從那晚開始態度大變了。當晚,他邀請連歌詩人紹巴等人參加連歌大會,在席上大膽吐露心中所思,吟道:時已至五月,天下歸屬亦可知。而且那天晚上他一整夜都在做噩夢,以至於睡在同一間房裡的紹巴屢次叫醒他。由此可見,他那狂妄的叛逆之意從這天起已經在胸中醞釀了。」

無論哪種說法聽上去都可以讓人信服,可是要說其中哪種說法真正說中了光秀的本心與變化的話,卻也不能肯定。估計最難捉摸的便是人心的變動。他那樣聰明,又一大把年紀,是什麼原因讓他不惜晚節不保、甘願冒著逆賊之名做出盲目的舉動?這是一個謎。同樣,他的變心始於哪一天的什麼時候,這一點恐怕除了附在他心中的魔鬼之外別人很難得知了。

然而迄今為止的史學家僅憑著歷史證據推定了以上幾個他產生叛逆之心的時機,這未免有些輕率了。因為在研究光秀的心境之時,最應當重視的便是從離開安土的五月十七日晚上到滯留坂本的五月二十六日這十天,而以前的史學家們卻完全忽視了這一點。

光秀的叛逆完全是一種不加考慮的行為,並非出自多年的計畫,通過作戰前夜的情形與作戰時沿襲的戰略,可以明確斷言這一點。這樣看來,他的內心被魔鬼附體正是離開安土之後的事。正是那時的衝動讓他喪失了一代名將的修養和理性。回鄉途中在坂本逗留的十天,對光秀來講,一定是日夜不停地懊惱的時間。從早到晚、每時每刻,一會兒變成魔鬼,一會兒恢複成人,時而變成菩提,時而化為羅剎,站在正邪兩道的歧路上不知該何去何從。

如今,他利用其中一天去爬叡山。當然,爬山時他的內心片刻也沒有安於其中一條道。途中他不停地在兩條路上迷茫徘徊。想起過去這座山的鼎盛,如今顯得無比寂寥。沿著權現川攀登東塔坡之時,幾乎連個人影也沒碰到。不變的只是鳥叫聲。這裡自古就有百鳥仙境的美稱,既能聽到棕腹杜鵑的叫聲,偶爾也能聽到三寶鳥的叫聲。側耳傾聽,還能聽到琉璃鳥、深山黃道眉、黑斑鶇、知更鳥、鵯,甚至晝時鳥的啼鳴,這些叫聲婉轉啾啾,回蕩在山谷中。

「看不到一個僧人。」光秀站在文殊堂的遺址上失望地嘀咕道,似乎現在又一次對信長的威嚴與武力驅逐的徹底性感到吃驚,「左馬介……」

「您累了吧?」「累什麼啊。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山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啊。我們去中堂看看吧。」說話間總有些頗為失望的神色,似乎他認為即便表面上有信長的壓制,山上僧眾的潛在勢力也應該更多地在山上進行復興活動,呈現在人們眼前。然而,過了一會兒,在巡視了中堂的廢墟、大講堂、山王院、凈土院一帶之後,發現到處都是原來堆得很高的焦土,一點兒都沒變。只有寺院的修行所附近建了幾棟山中小屋一樣的建築,散發著香火味兒,讓天野源右衛門到裡面看了看,只有四五個僧人圍著一鍋粥。他說:「問了問,都說橫川的亮信阿闍梨不在這裡。」

「橫川和尚不在的話,有沒有以前的碩學或者長老在啊?」光秀又讓源右衛門去問,他回來說:「聽說山上根本沒有那樣的人,要來山上必須得到安土的批准或者是奉了京都的朝廷命令,只有有限的幾個普通僧人和雜役僧被允許常住山上,這是法令。」

光秀滿不在乎地說:「法令是法令,可是宗教的熱情決不是潑了水就會滅的火。我想,他們是把我們看作了安土的武士,所以才嚴守秘密的吧。橫川和尚與其他倖存的長老們一定還住在山上的某個地方,只是平時在躲避人的耳目。你再去問一遍,好好跟他們說說,讓他們千萬不要擔心。」

「是!」

源右衛門正要走,左馬介攔住他說:「我去吧。源右衛門問話過於嚴厲,那些僧人不會好好回答的。我去誠懇地問問。」後半句是說給光秀聽的,看到光秀點頭了,他就朝小屋走去。

然而,光秀在等待光春返回的時候,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從未想過要見的人。他頭戴綠褐色的帽子,身穿同樣顏色的道服,扎著白色的綁腿,穿著草鞋。這位老人年齡已過七十,嘴唇還像少年一樣紅,雙眉似雪,就像給仙鶴穿上了道服一樣。他帶了兩個僕人和一名童子,四人正從四明岳山谷的小道上爬上來。

這人看到光秀的身影,似乎一眼就認出來了,將隨行的人拋在身後,冒冒失失地來到身旁打招呼說:「這不是日向大人嗎?很久不見了,哎呀哎呀,這真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遇見了出乎意料的人啊!聽說您在安土忙得不可開交,今天您是因為什麼事順便來到了這無人的山中呢?」他說話聲音洪亮,完全不像是老人。而且白眉毛與嘴角都一直洋溢著微笑,顯得非常爽朗。

相比之下,光秀就比較狼狽了。這位開朗的老人眉眼之中有種讓人目眩的東西,他一反常態,回答得顛三倒四:「哎呀,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曲直瀨大人啊。就算是我,也會有閑來無事的日子。這幾天滯留在坂本城中,想著來山上逛逛也可以排遣一下梅雨季節的鬱悶心情。」

「偶爾逛逛大山,接觸一下自然,轉換一下心情,這是最好的養心方式,對身體來說也是良藥。據我觀察,跟前一陣子相比,您看上去身心俱疲啊。您是因病告假、回鄉途中嗎?」他眼睛眯成一條縫問道。

不知為什麼,在這雙眼睛面前似乎無法欺瞞什麼。曲直瀨道三,名正盛,字一溪,是當代聞名的大夫。從足利義輝作為室町將軍的時候起,道三就已經作為醫者享譽京城,也深受恩寵。管領細川也好,松勇彈正、三好修理也好,都曾接受過他的診療。他還深受宮中信賴,一有空就撲在施藥院的事業上,還為晚輩建學堂,已經七十多歲高齡,卻絲毫不知倦怠。

光秀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了,不過以前就曾數次在安土城中與這位名醫同坐一席。其中有兩次是一同飲茶。信長在飲茶的時候也經常邀請他,如果生病了,還沒躺下就會說:「快去叫道三!」比起常伴左右的御醫,他更信任道三。然而道三生來就不喜歡服侍達官貴人,因為住在京都,雖說身體結實,動不動就被叫到安土還是感到很為難。

光春沒到小屋就回來了,因為源右衛門突然去叫他回來。源右衛門邊走邊小聲說:「好像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然而光春看到曲直瀨道三後反倒覺得有些幸運,他走上前去說:「真是難得一遇啊!這不是一溪老大人嗎?您總是比壯年人還精神,今天是從京都來的嗎?是陪同游山觀景嗎?」他加入到兩人的談話當中,顯示了平日的親近。

「每年春夏之交的四五月和秋末的九十月,我都會來登山,從未間斷。因為這個峰穀穀中生長著許多珍貴的藥材。」他招手示意在遠處候著的一名僕人過來,從他攜帶的筐子里取出採集到的百合科、龍膽科以及蘭科的各種藥草,說:「這是鷓鴣草,這是獐牙菜,這是金文草,這是鴉蔥,這是黃精……」

他一一解說其藥效以及本草的由來,又說:「信長公無論什麼事都喜歡新事物,尤其對海外文明非常敏銳,他命安土教會學校里的荷蘭醫師在伊吹山腳下設置藥材田,種了七八十種西洋藥草。其實完全沒必要那樣,光是這個叡山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我們還未發現的神秘藥材呢。以前這個山裡的高僧將見過的各種藥材詠入一百首和歌之中,收在《天台採藥歌》這個小冊子里,聽說收藏在中堂之中,我也想一定要目睹一下,後來由於元龜二年的那場戰火,都化成眼下的焦土了。我沒能看到《天台採藥歌》,至今仍對這件事深感遺憾。」

道三說個沒完沒了,光秀不僅始終容易陷入沉默,在說話之間目光也有些獃滯,道三見此情景也不由得擔心起來,屢次以醫師的目光注視光秀的側臉。因此,話題又開始涉及光秀的健康問題:「聽左馬介大人說,您近日就要出征中國地區,您要好好保重身體。人一過五十歲,無論多麼結實,都很難否認自然的生理,因為身體內部會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

「是嗎?」光秀勉強付之一笑,似乎把道三的提醒當成了與自己無關的事,回答道,「前一陣子有些輕微感冒,因為生來強健,也沒感覺有什麼特別的病狀。」

「不,話可不能這麼說。」道三以自己的醫學知識和經驗中的權威性加以否定說:「如果病人能夠意識到自己的病狀,總是多加小心還好,像你這樣過於相信自己沒病,往往就會陷入很大的誤區。可要多加小心啊!」

「那麼我的老毛病在哪裡呢?」

「光是看你的臉色、聽你的聲音,馬上就能明白你身體不適,先不說哪裡有老毛病,恐怕你的五臟六腑都已經處於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