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客來一味葯

土牆倉房的屋檐上,一群燕子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天色已暗,老燕子似乎還在不斷給巢中的小燕子搬運食物。「這可以作為畫畫的題材嗎?」隔著寬敞的中庭,在一間居室里,明智的老臣齊藤利三對客人說。客人是位叫海北友松的畫師,不是諏訪的人,大約五十歲吧。體格不怎麼像畫師,沉默寡言。暮色之中,只有在幾個大醬倉庫的白牆那裡還能看到一點兒光亮。

「哎呀,在戰爭之中突然到訪,光是跟您聊一些世外人的閑話……請多原諒,您一定軍務繁忙吧。」友松似乎想告辭,開始從坐墊上向後退。「沒事啊。」齊藤利三非常穩重,他穩穩坐在那裡挽留道:「您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能不見一下光秀大人就回去呢?主公回來之後,如果我稟報說他不在的時候您來過,他一定會訓斥我為什麼不留您。您再稍等一下吧。」他特意談起新的話題,來挽留這位不速之客。

海北友松現在已經在京都安家,其實他是江州堅田人,也就是說出生在光秀統領的坂本城附近,有這樣的淵源。不僅如此,友松以前是個武士,曾供職於岐阜的齊藤家,因此當時就和齊藤利三很熟。因為利三在跟隨明智家以前也曾侍奉過齊藤一族中驍勇聞名的稻葉伊予守長通。

友松流浪一段時間之後,開始了畫師生活,很明顯的原因在於岐阜滅亡了。利三拋卻舊主成為明智家的家臣,其中有很複雜的內幕,舊主與光秀之間的糾葛甚至被拿到信長那裡接受裁決。可是現在人們都忘記了當時轟動一時的傳言,人們看著他那蒼白的鬢髮,都會尊敬他的重要地位和人品,認為他是明智家不可或缺的人。

信長的營部所在的法養寺,住不下所有的人,因此一部分將士被安排到諏訪鎮上的百姓家中。明智的隊伍駐紮在這個破舊的大醬批發店裡,將士們剛剛從數日征戰的疲勞中解放出來。房東兒子過來對留守家中的齊藤利三說:「家老大人,您不洗澡嗎?武士們包括走卒們都已經用過晚餐了。」

「不,我要等將軍回來。」

「將軍大人可能會很晚吧?」

「今天啊,營部那邊舉行慶功宴呢。將軍雖然不能喝酒,也要喝不少呢。估計是太高興了,喝醉酒了吧。」

「那您先用晚餐吧。」

「不不,將軍回來之前,我也不想吃飯。但是這樣一來,就太對不起好不容易挽留下來的客人了。先把客人帶去浴室吧。」

「您是說白天到訪的過路畫師嗎?」

「是啊,他一個人蹲在牡丹花田那裡,百無聊賴地看牡丹呢。你過去叫一下他吧。」房東兒子退下去了,然後繞到房後看了一下。海北友松孤單單地抱膝而坐,凝視著盛開的牡丹。過了一會兒,齊藤利三從柴門出去的時候,房東兒子與友松都已不在那裡。

其實利三開始有些擔心了。主公回來得太晚了。因為是慶功宴,估計今天是一個大盛會,所以會持續很久,儘管如此,他還是感覺到了一些不安。走出茅草頂的大門,就是一條湖畔的大道。諏訪湖西面的天空中,夕陽的餘暉還有些光亮。齊藤利三站在道旁,朝遠處眺望了一會兒。

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很快,他的主人就朝這邊走來,率領著一群侍臣,牽著馬、拿著長槍。然而,隨著他的身影臨近,齊藤利三的眉毛又擰起來了。因為他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看上去不像是從慶功宴回來的人。本應當英姿颯爽地騎在馬上,那些侍從今天也應當喝醉了酒熱熱鬧鬧的,然而光秀卻悄然徒步而歸。小廝牽著他的馬,悶悶不樂地走在後面,侍從們也同樣垂頭喪氣地默默跟在身後。

「我到這裡來迎接您了。您累了吧?」利三上前躬身道。

光秀似乎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說:「是利三啊!是我考慮欠周,回來晚了,讓你擔心了。抱歉,抱歉!今天酒吃多了,為了醒醒酒,特意沿湖畔走回來的。雖然臉色有點蒼白,不用擔心,我現在舒服多了……」

看來他遇到了不快的事情。齊藤利三在主人身邊服侍多年,不可能瞞過他。可是他並沒有多問,這位老臣費盡心思想要寬慰一下主人,進入寢室後,依然在主公光秀身邊照料。

「先坐到那邊喝杯茶怎麼樣?還是換衣服的時候順便洗個澡呢?」利三到了戰場上,足以令敵人聞風喪膽,堪稱猛將,此時卻不用小廝幫忙,親自為光秀換衣服。這位老臣如同和藹的岳父一般照顧自己,光秀心裡很清楚,「洗澡啊?是啊,這時候洗個澡也許很爽快吧。」

「那您就洗吧,我帶您過去。」利三趕緊走在前面。一聽說主人要洗澡,隔壁房間的小廝馬上去告知房東兒子。房東兒子手持火把在浴室入口處蹲著。「是鄉下的浴桶,非常簡陋,招待不周,還請恕罪。」光秀看了一眼房東兒子,默默走入浴室,小廝和利三候在外面。

裡面響起一陣水聲,利三在外面說:「將軍……我給您搓背吧。」

光秀說:「小廝在嗎?讓你這個老人動手我過意不去。」

「沒事,沒事。」利三說著走了進去。他用小桶裝了熱水,繞到主人背後。雖然從未這樣做過,但這裡不是戰場,正好又趕上今天主人神情異樣,他也是想儘力改變主人的這種心情。

「你是名震一方的大將,怎麼能讓你搓澡呢?」光秀非常謙虛,即使對家臣也總是這麼客氣,這既是光秀的特長,也是他的缺點。利三等人認為他性格的這一面並不是好事。

「哪裡的話,我這把老骨頭,是在您的桔梗旗下才有了名聲,有明智家才有我,而不是有我才有明智家。因此,有生之年在為您效力之時,給主公搓一次澡也算是珍貴的回憶呢……」利三撩起褲裙,把一隻袖子用帶子束起來,為他搓背。

在朦朧的水汽和燈光中,光秀盡情享受著老臣的服侍,低著頭沉默不語。他將齊藤利三傾注給自己的關心與信長和自己之間的君臣關係相比較,深深地反省自己。「唉,我錯了。」光秀在心中痛切責備自己,「有什麼不高興的呢?要懷恨在心、痛苦到什麼時候呢?擁有信長這麼好的主公,自己的忠義與情操還不如這位老臣呢。唉,太丟人了。」利三從背後潑來熱水,他感覺就像潑向自己心頭的涼水。

「果然洗了個澡好多了。看來我不僅是醉了,還累了。」

「您心情好轉了嗎?」

「齊藤利三,已經好啦。讓你費心啦!我現在非常輕鬆舒暢。」

「今天您的神色,可不是一般的不高興,其實我一直挺擔心的,這下真是太好了……那我要向您稟告,您不在的時候,有位稀客到訪,一直在等您回來。」

「嗬,這個戰場上的臨時駐地,會有什麼稀客?」

「畫師海北友松大人正好路過甲州,就算不去拜訪別人,也一定要拜見一下您,向您問安。他中午就過來了。」

「他現在在哪裡?」

「我讓他在前面房間等候著呢。」

「是嗎?那我們去那邊吧。」

「如果將軍親自前往,客人會感到惶恐吧。過會兒我帶他過來。」

「不不,客人是風流才子,無須拘禮。」

正房的大廳里已經為光秀準備好豪華的晚餐,他卻在齊藤利三房裡和客人海北友松一起吃了一頓極為簡樸的晚餐。和友松見面之後,他越發恢複了開朗的表情,詢問南宋北宋的畫風,論述東山殿的愛好,比較土佐的作畫場所,話題從近世的狩野山樂等狩野派到荷蘭畫的影響,顯示了他平日在這方面頗深的造詣。他又進一步說:「我也想老了以後安享清閑,像幼年時那樣畫些畫兒。你什麼時候有空幫我畫一本畫冊吧。」

「遵命,畫得不好,不過一定為您畫。」這也是友松發自內心樂意接受的事情。他也希望光秀能夠保住晚節,引導他接近閑雅,不想讓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聲。因為白天齊藤利三也曾在此談論過這件事。

友松模仿中國的梁楷的畫風,與狩野、土佐不同,最近開拓了獨具一格的畫境,終於得到了世人的認可。不知為什麼,信長委託他給安土的隔扇作畫時,他卻稱病沒有答應。他是被信長滅亡的齊藤家的遺臣,用他的筆裝飾信長的居室等於毀了自己的清白,這種心情也不難理解。

說到友松的人品,外柔內剛這個詞非常貼切。他平時就提心弔膽地看著光秀身上聰明與理性的這兩個極端。光秀這種冷靜與睿智只要有一步走錯的話,不知何時災難的大河就會決堤,他將置身於濁流之中。因此他認為光秀今晚能主動提出來要畫一本畫冊,這才可以保住他的晚節。他也明白了光秀已經在反省自身,於是想立刻為他作畫。

光秀當晚睡得很香。因為洗了個澡,也多虧來了意料之外的佳客。拂曉時分,士兵天還沒亮就起來了,給馬喂草料,穿上鎧甲,腰裡裹上隨身攜帶的軍糧,等待主人出門。今天早上要到法養寺集合,離開諏訪,前往甲府。然後經由東海道凱旋。

「將軍,該準備起身了。」

「哦,是齊藤利三啊。昨晚我睡得很好。」

「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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