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凄涼的人

攻打木曾口與伊那口的士兵也陸續集結到諏訪,諏訪到處都是信長的隊伍。二十九日,他在下榻的地方,即大本營法養寺,對全軍將士論功行賞,次日又聚集眾將,舉辦慶功宴。

除了此前已經接受封賞的人之外,此次有幾位受封的人格外引人注目:給德川家康駿河口,給河尻肥前守甲斐的一部分和諏訪郡,給森長可信濃四郡,給毛利秀賴伊那口,給團景春岩村城,給森蘭丸兼山城。北條氏政在遠方給予支援,信長卻只賞給他一把梨地產的描金漆的長刀,又說:「早晚都得繼承家業。」暗暗流露出到時會予以認可的態度。

這些都是信長一人做出的決定,恩賞的厚薄也無可厚非。大家明白此次封賞不僅是看討伐甲州的戰功,還考慮到了平時奉公的情形。

一直不離主公身側的森蘭丸暗想:「這樣一來,似乎我們就不用擔心過去的事了。」比起受封的喜悅,更讓他感到慶幸的是一門的榮升,母親妙光尼的事也可以鬆一口氣了。「令兄長可大人也獲封信濃四郡,真是備受器重,可喜可賀呀!」聽到有人羨慕地說著賀詞,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感到內疚了。在慶功宴上,蘭丸的臉上寫滿了得意。如果信長讓他跳個小舞,他也會欣然起舞,讓他敲鼓,他也會用手掌擊出悅耳的高音。

「今天惟任大人也是難得如此開心啊。」從席中傳來這樣的聲音,原來光秀也夾在諸位大將之中。跟他搭話的是旁邊的瀧川一益。

「喝醉了怎麼辦?」光秀一反常態,一副沾滿酒氣的樣子。動輒被信長稱為「禿頭」的髮際部分都已經泛紅,顯得油光發亮。

他對一益說:「再給我一盞吧。」他討了一杯酒,高興地說:「人生雖長,能夠遇到今天這樣可喜可賀的日子又有幾次呢?您看吧,牆外自不必說,諏訪一帶也不用說,如今甲信全境都插滿了我方的旌旗,多年來我們的努力終見成效。多年的夙願終於在眼前實現了……」他的聲音和平常一樣,並不算特別大聲,但是在座之人都聽到了。因為本來在竊竊私語、吵吵嚷嚷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閉上了嘴巴,一會兒看看信長,一會兒又看看光秀。

信長的眼睛直直盯著光秀的禿頭。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有時候會發現不必發現的不幸,帶來本可避免的災禍。信長從光秀的姿態上就看出了這些東西。光秀不像往常一樣,他努力多講話,裝出一副開朗的樣子。信長認為他不是真心的,因為這次論功行賞之時,他故意將光秀排除在外。

作為武士,沒有得到封賞的話,比起這件事本身,他們更會因為自己沒有立功而感到恥辱,表現出一種痛切的寂寥。而光秀卻絲毫沒有表現出那種凄涼。在人群之中,他反倒一副笑臉,與人談笑風生。不夠誠實,太虛偽了!這個男人死也不肯袒露自己的心情,一點兒都不招人喜歡。為什麼連句牢騷話都不說呢?信長越看越對他不滿,也許是借著酒勁兒,無意中總是朝壞的方面想。

雖然秀吉不在場,但如果是看著秀吉,就不會產生這樣的感情。就是看著家康,也不會如此刁難。只要目光一接觸到光秀的禿頭,信長眼神就會大變,不由得怒上心頭。過去絕不是這個樣子,也不記得從何時起,隨著時間的推移就變成現在這樣了。並非是某個時候由於某個事件而突然發生轉變的。如果硬要找出這樣一個分界線的話,大概就是從他優待光秀的第二天開始吧。那時候他非常感激光秀,賜給他坂本城,讓他駐守龜山的主城,又賜給他惟任這個姓,幫他嫁女兒,不斷提升他,甚至封他丹後五十餘萬石俸祿,極盡優待。可是從那以後,他看光秀的眼神確實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另外一個原因在於光秀的風采與人品,這一點他自己也無法改變。他處理事情條理明晰,從不出錯。信長一看到他那禿頭髮際的光亮,就對他的性格感到不耐煩,非常乖僻。

因此,刁難的目光並不是從信長那裡發出去的,可以說是光秀自然而然地挑撥起來的。越是光秀那聰明的理性散發出光輝的時候,信長的這種乖僻越容易表現在語言或表情上。

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公平地看,兩個巴掌拍響了,到底是右掌在先還是左掌在先呢?總之,現在光秀對瀧川一益毫不在意地說了一番話,信長投向他的目光已經顯得不同尋常了。光秀察覺到了,無意之中察覺到了。因為信長突然站起身說:「日向,過來,禿頭!」光秀畢恭畢敬地跪倒在信長腳下。信長用冰冷的扇骨敲了兩三下光秀的脖頸。

「是,是……」光秀一下子變得面如土色、醉意全無,連他前額發亮的紅潮也褪去了。

「退下!」信長的扇子從他脖頸離開,指向迴廊,看似一把短劍。

「不知道是什麼事惹您不高興了,我嚇得不知何處可以容身。我哪裡錯了,請您斥責我吧,在這裡斥責我也沒關係!」他一邊賠罪,一邊跪著向後退到了迴廊那邊。信長也走了出去。滿屋的人都沒了醉意,都在想會發生什麼事,緊張得口都幹了。地板發出了一聲巨響,眾人大吃一驚,就連那些覺得光秀可憐不忍觀望的將士也都將頭轉過去向外看。

信長將扇子扔到了身後,一把抓住了光秀的衣領。他不給光秀說話的機會,將他推到迴廊的欄杆處,不顧他的掙扎,將他的頭咣咣地撞向欄杆,「你說什麼?日向,你剛剛說什麼了?我們的努力終見成效?說什麼甲州城裡都是織田家的兵馬,真是個可喜可賀的日子?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是說了……」

「喂!」

「啊……」

「你什麼時候努力了?你說這次進駐甲州你立了什麼大功了?」

「不,不敢。」

「什麼?」

「即使我再怎麼喝醉了酒,也不敢說這種驕縱的話。」

「也是,你沒有理由驕縱。可是你疏忽了吧,你以為我只顧著喝酒沒有聽你說話,一不小心就說出你的不滿了。」

「微臣惶恐,光秀此心,天地可鑒。當初我一身破衣,拿著一把劍流浪,今日得此厚恩,怎敢亂來?」

「別說了!」

「請放開我吧……」

「放開你!」信長一把推開他,大聲叫道,「阿蘭,拿水來!」蘭丸雙手捧著滿滿一碗水,信長接過水,眼睛直冒火。他被自己心頭的怒火點燃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而光秀已經離開主公腳下七八尺遠,他整了整衣領,撫了撫頭髮,跪拜在那裡,幾乎要趴到地板上了。他那始終不肯慌亂的身姿,不知為何就是不給人好感,信長甚至還想走過去。

「啊!」如果不是蘭丸扯住他的袖子,迴廊的地板又會發出聲音吧。

蘭丸也沒有多說,也沒有提及眼前的事。他只是說:「請您回到座位上吧。信忠大人、信澄大人、還有以丹羽大人為首的諸位將士,都在眼睜睜地等著您呢。」信長順從地回到眾人之中,但是沒有落座,他掃視了一眼在座諸人,說道:「抱歉,掃大家的興了。各位盡情喝吧,盡興吧!」說完就快步躲到裡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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