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古府·新城

韭崎新府的城堡已經全部落成,包括夫人小姐們住的內室。「同樣是迎接新年,還是在新城迎接好。」雖說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四,武田勝賴還是從父祖數代的古府——甲府的踟躕崎搬到了新府。

搬家時的壯觀無法用語言形容,沿途的百姓到了新年還在不停地議論。勝賴與夫人、眾多女官、姑太太們、小姐們以及京都的叫某某御前的女性,光是他們的車輦與轎子就有數百輛。一族的老武士、年輕武士以及大將、近侍和他們各自的侍者,還有金銀馬鞍、鑲著螺鈿、描金的撐開的傘、合起來的傘、弓與箭袋、一排排大炮的炮筒、一根根紅色槍桿的長槍……隊列綿延不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武田重代的法性之旗,上面寫著「南無諏訪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十三個字,大紅的底布上閃著金光,另一面旗是人們所熟知的寫有信玄座右銘的軍旗,是藍色底布精緻的長條旗,上面寫著兩行金字:

疾如風,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眾所周知,這是與信玄有深交的法師——惠林寺的快川和尚親筆所書。

甲府領地的居民心中都有一種類似哀愁的感覺。他們想:「唉!那面旗幟的靈魂,對於捨棄踟躕崎的府邸搬遷一事,難道就不感到可惜嗎?」而且他們不由得懷念起永祿前後的那段時期,當時這面孫子之旗和十三字旗每次從這裡出發奔赴川中島,回來的時候,那些歸來的勇士和領地居民都是群情激昂、淚眼婆娑、歡聲雷動、嗓子都要嘶啞了。旗幟確確實實是同樣的旗幟,只是那時候的孫子之旗和今天看到的孫子之旗,總是感覺有些不同。

除了一族人的車駕金鞍,搬去韭崎新府的還有大量的金銀珠寶、軍需資材等,牛車與車輛排列起來長達幾十里。見此情景,他們不由得意志強大起來,心想:「甲州還是個強國啊。」信玄的自負心不僅傳給了眾將士,還傳給了領下的居民。

搬到新府後不久,一進二月,以前就栽種在這裡的白梅、紅梅已經開始綻放。勝賴正和叔父武田逍遙軒一起穿過梅林,從內殿走向正殿,他們顧不上聽黃鶯的歌聲,不停地談論著什麼。勝賴說:「今年拜年他也沒有露面,說是有病在身,叔父大人沒有聽到什麼風聲嗎?」他們談論的是勝賴的妹夫穴山梅雪入道,他駐守的駿河口的江尻城,對武田方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南方要衝。這半年以來他都沒來問安,無論任何事都稱病不肯露面,這讓勝賴感到擔心。

「沒有,好像是真的生病了。梅雪入道是個誠實的人,不至於裝病吧。」逍遙軒跟他的亡兄信玄脾氣有些相似,是個老好人,因此這一回答並未讓勝賴完全放下心來。

逍遙軒閉上了嘴巴,勝賴也不說話了,兩人默默前行。正殿與內殿之間有個長著雜樹叢的狹小的山谷,也有溪流,左右懸崖上的梅花含苞待放。他們來到山谷的小橋上時,一隻黃鶯不知被什麼嚇到了,翻飛著逃走了,幾乎要掉到地上。同時,梅樹那邊的懸崖上傳來聲音說:「老爺,您在那邊嗎?大事不好!」跡部大炊的兒子、擔任近侍的跡部源四郎臉色大變,前來通稟。

逍遙軒呵斥道:「源四郎,舉止要謹慎!大事不好這種話,武士不應該隨便說出來。」不僅是為了教訓年輕的近侍,逍遙軒看到勝賴驚愕的表情,不得不說這樣的話來寬慰他。因為勝賴一反平日剛毅勇猛的樣子,大驚失色。

然而,源四郎卻說:「屬下不敢隨便亂說,真的是發生了大事。」他已經從山崖旁的小道跑過來,跪拜在橋旁,一口氣說:「剛剛信濃高遠的仁科五郎大人快馬來報,說木曾義昌將軍有叛逆之心。」

「啊?木曾嗎?」武田逍遙軒的話中帶有驚愕和半信半疑的語氣。勝賴也許是早有預感,此時只是咬著嘴唇俯視眼前的近侍。逍遙軒似乎很難平靜下來,仍然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信呢?信呢?」他向近侍索要快馬帶來的仁科五郎信盛的手書。

源四郎回答道:「因為事出緊急、刻不容緩,仁科五郎大人的手書會讓第二匹快馬送來。剛剛到達的信使讓我將口信帶給老爺,他剛說完就暈倒在地、不省人事,已經讓他服下湯藥安心休息了。」

勝賴大步走過跪著的源四郎身邊,對身後的逍遙軒大聲說:「不需要看五郎的手書,木曾的叛逆之心恐怕是事實。無論是他還是梅雪入道,近年都有很多可疑的徵兆。叔父大人,有勞您再次出征,我隨後就去。」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新府城門的箭樓上響起戰鼓聲,城下吹起了出征的號角。山城春天的黃昏靜悄悄的,白梅點點綻放,鼓聲與號角聲顯得格外威嚴。當天就出發了,在韭崎的夕陽之下,急急趕往木曾方向的兵馬最初有五千,到了夜裡聚集了接近一萬人。

「很好!他公開了叛逆之心。不然我還不能討伐這個忘恩負義的賊子。這一次不光是木曾,只要有二心的人全部肅清,一個不留,必須重整甲州軍的軍紀!」勝賴難以抑制心中的憤怒,在馬上不停嘀咕。但是卻很少有人和他共同憤怒、共同憎恨木曾不守信用。

勝賴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強硬。和北條斷絕關係時,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這一強大的後盾,心想:「北條算什麼東西!」在周圍將士的建議下,他將多年作為人質的信長的兒子送回安土,心中還輕視地想:「信長算什麼呀!」對浜松的德川家康的態度更是如此,特別是經過長筱之戰以後,他經常想:「等著瞧吧。」顯露他要反擊的決心。

強硬並非壞事,這是一種積極的精神狀態。應當具有強硬的精神,尤其是在戰國時期,因為強者佔據絕對優勢。然而這種狀態絕對不能走錯軌道,它需要文化方面的內省以及看似懦弱的沉著耐力。胡亂逞強不但不能夠威嚇到對方,反而會產生相反的效果。這幾年,信長和家康通過觀察,有了一種輕視勝賴的剛毅勇猛的傾向。不僅僅是敵對國,就連甲州內部,動不動就有人感嘆:「要是信玄公在世的話……」一族之人、侍奉左右的人一遇事就思慕故主,這也證明他們如今非常空虛。

信玄堅持強大的軍國政治,一族之人包括領下居民都擁有絕對的安全感,他們相信只要有這位主公在,就可以完全依靠他。到了勝賴這一代,兵役、徵稅和其他政事都是按照信玄的做法進行,但是缺少了某種東西。勝賴不明白到底缺少了什麼。不,很遺憾的是,他根本沒意識到缺少了什麼東西。

和的精神與對中心力量的信任,缺少了這兩樣東西,強有力的信玄政治反倒破壞了一族之間的和氣。不僅如此,信玄時代上下一心,人們可以自豪地聲稱:甲州之四境從未讓敵人踐踏一步。如今人們開始擔心:這樣下去的話……這種傾向在經歷了長筱慘敗之後越發顯著起來。那次大敗仗不僅是甲州軍裝備與戰略上的失敗,也讓把勝賴當作靠山的士兵和一般民眾對他性格上的缺點以及平日的強硬深感失望。他們突然意識到:勝賴終究不是信玄公。這也是以後的重大頹勢的原因。

鎮守木曾福島的木曾義昌是信玄的女婿,卻計畫倒戈相向,也是因為他預計將來勝賴守不住甲州。他早在兩年前就通過美濃苗木城的遠山久兵衛與安土的信長私通。

甲州軍的部隊分為幾組從諏訪高原開往木曾福島。去的時候都曾豪言壯語:「一仗就能踏平木曾的敵營!」然而,過了一段時日,傳到諏訪大本營的戰況,沒有一個能讓武田四郎勝賴父子露出會心的笑容,全都是不順利的戰報:「木曾也挺頑強的。」

「他擁有福島的天險,利用險關巧設妙計,看來我們的先鋒想要靠近他們也需要時日。」

勝賴每每聽到這些彙報,都會咬著嘴唇想:「我得親自到現場看看。」他心中那團怒火越燒越旺,焦急地看著毫無進展的戰況。

大約二月四日,迄今為止最令人悲痛的消息傳到諏訪。此時的混亂與騷動,以及奪取武田方生氣的驚愕,想來是信玄時代以來的甲州人從未經歷過的。各個地方的快馬及探子一起從諏訪入口擠到這裡的軍營,異口同聲地說:「據說安土的信長突然向織田軍發布出征命令,他自己也已經離開江州了。」

又說:「德川家康的部隊從駿河口、北條氏政的軍隊從關東口、飛驒 方面有金森飛驒守遙相呼應,他們全都朝甲州趕來,信長信忠父子在伊那口兵分兩路,據說已經攻入。登上高山遠眺,東、西、南,都可以看到朦朧的輕煙。」

「……信長!家康!就連北條氏政也……」勝賴愕然驚叫,幾乎一屁股坐到地上。按照諜報所講,自己如今已是瓮中之鱉。

不就是七十天以前的事嗎?我一番好意,特意派人將信長的兒子送回安土。那時,信長對使者怎麼說的?「放在武田家養著比放在我家還讓人放心,給我養這麼大又送回來,四郎勝賴的溫情實在令人難忘。這件事一定會成為讓兩家永遠親和下去的紐帶吧。」信長不是這麼說的嗎?

勝賴因為敵人的不守信用氣得毛髮直立,在這樣的心情下,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然而他對信長的怒氣還有處發泄。在亂鬨哄的軍營中,黃昏逼近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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