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濤聲中的談話

秀吉來到了大阪。行至淀川,九鬼家的使者來報說:「先行到達的行李全都裝好了,船上的圍子也都準備就緒了。」前來迎接的使者又說:「可能您是打算走陸路,麻煩您繞道去浪華的海濱,從那裡上船,走海路到姬路,我們一路隨行。」

秀吉從淀川附近的茶館中借來折凳,正和隨行人員一同休息,聽完稟告隨意問道:「這是九鬼將軍的好意嗎?」

三名使者回稟道:「我們奉主人之命前來恭迎。聽說是安土城的主公派快馬來安排的船隻。」

「有勞了!」秀吉馬上就明白了,然後吩咐左右,「給九鬼大人家的使者上茶。」

秀吉自身覺得在已經平定的播州與中央之間往來並沒有什麼危險,然而秀吉回去之後,信長突然擔心地想:「途中說不定會有什麼變故……」於是派快馬吩咐水軍做好準備走海上。秀吉不由得在心中感激安土城的主公:「竟然如此器重秀吉!」怎能違背知己的意思呢?秀吉在九鬼家使者的引導下,傍晚在大阪的河口登船。

船是曾經在這一片海上擊碎毛利家的運糧船隊的軍船之一,有作戰經歷。船隻裝備顯得威風凜凜,既擺放著大炮的底座,船舷上還排列著長槍與戟。然而有一間船艙簡直就像從城堡中直接搬來的一間居室,既有衣架也有金屏風,描金畫的書架、小鼓、香爐、火盆、褥子、餐具酒器等一應俱全。

「幸好海上風平浪靜,您今夜可以一直安睡了,船一直開到飾磨的海灣。」九鬼家的三名家臣準備好船上的飯菜,進來閑聊。

秀吉正在和近侍們休息,說道:「坐船不錯,很輕鬆。」他命人給他們倒酒,問道:「這艘船載重多少石?」

說到織田的水軍、九鬼家的家臣,大都是黝黑的面孔、圓溜溜的眼睛,只有牙齒很白。來這裡負責接待的三人年紀在四十以上,身體健壯、沒有贅肉,一雙大手笨拙地放在兩條腿上,看樣子不習慣跪坐。這就是天正時代的海國武士吧,心胸寬廣、相貌也和長期生活在陸地上的人不一樣,不急不躁,一個個像逆戟鯨或者小鯨魚那樣,大氣之中又有一種樂天的氣概。

「啊?您說什麼?」一個人反問道。他們一點都不忌憚陸地上的政治勢力或者有權有勢之人,因此說話很生硬,也不懂阿諛諂媚。

秀吉覺得他們的生硬惹人喜愛,他掃視了一下這三個人,又問了一遍:「這艘船到底載重多少石啊?能不能航行到朝鮮?」三名接待人員都笑了,只是笑卻不作答。

秀吉有些生氣:「笑什麼?我的問題有什麼好笑的?」他們一下子害怕起來,其中一人老老實實回答道:「這艘船載重七百八十石,有三根桅杆。剛剛您問能否航行到朝鮮,豈止是高麗和明國,安南、柬埔寨、婆羅乃、暹羅、高砂、呂宋、爪哇、馬六甲自不必說,再往遠處說,從奧南蠻那邊繞過好望角來到大西洋,西班牙、葡萄牙、羅馬,哪裡都能去。」

「哦。」秀吉有些敗興。因為聽了他們的詳細解說倒是明白了這艘船的裝載能力和航海可到的範圍,同時又意識到自己的問題非常幼稚。

「南蠻南蠻,經常這麼籠統地講,到底南蠻指的是哪些國家?」這一次他盡量平靜地問道。

回答之人也平靜地說:「呂宋、爪哇、婆羅乃、安南、暹羅一帶統稱為南蠻諸國,從馬六甲一直到果阿的一些島嶼被稱為奧南蠻。」

「果阿是哪裡?」

「是天竺,我們稱之為印度。東印度總督駐紮在那裡。」

「到那裡需要航行多少天?」

「從長崎到媽港一帶順風的話大概十四五天就能到,再往前走就要看天氣了,不好計畫時日的。」

「為什麼?」

「因為遇到暴風雨的話就要躲到島上,船壞了的話要修理,距離倒不是問題,這個航海靠的是膽量與耐力。」

「你們說的倒是很清楚,到底去過南蠻嗎?」

結果三個人只是一副模稜兩可的表情,互相推脫著笑而不答。「也不是沒去過,」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果斷地回答說,「如果仔細說明的話,我們的前身也就是老底兒漸漸就暴露了。我家主人九鬼嘉隆平日里嚴禁我們得意忘形地炫耀這件事,所以不太好說。」

「喂喂,他是要你們謹言慎行,不要自吹自擂,說些沒用的話。要是大隅殿(指九鬼嘉隆)斥責你們,我替你們賠罪。到底怎麼回事,說來聽聽吧。」

「那我就如實回稟了。實際上我們多年來的身份是海浪人。天正五年,信長公封九鬼大人為勢州右馬允將軍,組建織田水軍。那時我們才被九鬼將軍召集起來,像這樣拘謹地給官府當差。以前我們雖然手持弓箭來往於海上,卻根本不懂給官府當差是怎麼回事。」

「不必深感抱歉,我決不會因為禮節和言辭責難你們。我想知道的是,海浪人是什麼?」

「也就是說海上的浪人。」

「哈哈,你們的前身是倭寇啊。」

「嗯,差不多吧。」

這些男子半生以海為家,乘著八幡船,不顧波濤萬里,不僅到了南方的島嶼和明國的沿海,還像鱖魚一樣沿長江千里溯游而上,也曾到過高麗的邊境。聽了他們的經歷,秀吉似乎故意睜大了眼睛說:「呀!」他一把抓起眼前的酒壺說:「蠢傢伙,來,喝吧!」接著又說:「愚蠢透頂的傢伙。我還以為剛剛因為什麼吞吞吐吐不敢說呢,原來是因為前身被稱為倭寇啊。哎呀,真是可笑萬分。你們膽子那麼小,竟然能在海上橫衝直撞啊!你們的主人九鬼將軍也有點讓人摸不透啊。八幡船、倭寇有什麼不好?我如果還是十六七歲的時候遇到你們,一定會加入你們手下,到南海、西蠻、明國、高麗逛一圈。真遺憾,不,太遺憾了!」

「啊?」三個人全都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秀吉把酒壺遞到他們面前說,「都拿起杯,再喝一圈!幹得好,幹得好!」

他們都沒明白為什麼要受到犒賞,因此秀吉放下酒壺,焦急地說:「不知何時起,倭寇在海上銷聲匿跡了。我不說可惜,也並不推崇。但是我覺得八幡船的活躍自有它的道理。你們不覺得嗎?」

「是。」

「今日追憶遠古時候神功皇后的行動,也能體察到自那時起已有不少外夷想要侵略我國。再則元朝忽必烈來犯之時,相模太郎北條時宗一劍護國、拯救國難,全體民眾的憤怒使得筑紫之戰取得大捷。這便是最真切的例證。十萬元兵、數百戰艦全部折損於日本,自那以後他們再也不敢來襲。可是在鎌倉幕府以後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里,如果他們來襲的話,將會是更大的災難。比如吉野朝時代、足利幕府初期、以及後來的應仁之亂、足利義滿、義政等無能的將軍的政治腐敗時期等等……怎麼樣,你們想像一下,如果有元寇襲來的話……」

「確實是那樣啊。」

「所幸高麗和明國都已經沒有元朝那樣的威風了。儘管如此,如果室町幕府的腐敗狀況傳到海外的話,就不知道會怎樣了。你們的同伴既不是為了援護室町將軍,也不是接到幕府的指令,只是為了我國的民意,充分起到了防禦進攻的作用。這可以說是你們八幡船的力量。」

「哈哈,是不是啊!」「不,且慢。到了你們這一代,八幡船已經到了末期,倭寇也是徒留其名,恐怕其精神已經喪失了吧。然而你們的祖先曾經擁有那樣的精神。他們一定有一個信念,不然怎麼可能那樣英勇無畏、將生命拋之于波濤呢?本來,我國的民眾是不會無故捨棄生命的,任何一個匹夫都知道生命的價值。他們登上明國、高麗各地的國土,不斷將金銀財寶運回來,因此被稱作海賊。真是可悲、可笑,那樣的行為只是順手牽羊。其實你們的祖先還有其他抱負。」

這一定是秀吉平日一直想說的話,他還是說個不停。又提到倭寇的功績、倭寇的心境。看看吧,八幡船的起源地,他們的出生地,都是國難之時體驗最多、記憶最深的西國、南海的子民。其中也許有在國內不得志的沒落的豪族,也許有僅僅是充當海賊的暴徒,可是也有鎌倉以後胸懷大志的剛毅武士。比如有個被稱為村上某某的倭寇大將,自己在長條旗上寫上「海賊大將軍」,據說其實是被足利氏滅亡的楠家一族。

「他們自稱海賊大將軍是因為事關海外,萬一有難也不想影響到本國的外交,不想給熱愛的祖國添麻煩,也不想有損國家的名聲。也可以認為他們這樣做是有深意的。」

秀吉的話沒完沒了。而前半生都在八幡船度過的三人反倒只是非常欽佩地說:「啊,原來如此!」

秀吉至此話鋒一轉說:「最近情況又大有不同。我聽說西班牙的一個叫沙勿略的傳教士來日本好像是天文二十年的事,後來不斷有人來到日本。信長公對他們不即不離、非常包容,因此從南蠻諸島、奧南蠻的大國、西歐一帶運來了各種各樣的物品。然而,沙勿略給他的國家寫信說:千萬不要對這個國家用兵,可以送來文化和傳教士。」

也許是冬天裡風大,船開始搖晃起來。寒冷讓人更清楚地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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